淺析韓國高分電影《燃燒》中的觀後壓抑感從何而來

有一種燒腦的電影是《穆赫蘭道》或是《夜行動物》,這派劇情錯綜複雜,得從每個環節找出線索拼出解答;

而有一種燒腦則是村上春樹遇見李滄東的《燃燒》,它燒的不是故事說了什麼,而是故事怎麼說出口。這種感覺,稱之為壓抑。

淺析韓國高分電影《燃燒》中的觀後壓抑感從何而來

以往由村上春樹的作品所改編的電影通常會得到不算太好的評價,但《燃燒》算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不是因為它不太忠於原著,而是李滄東導演賦予了《燃燒》中的角色更為厚實的刻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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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與飢渴

餓有兩種,一種是飢餓,生理上的餓,一種是飢渴,為生命感到飢渴。

在《燃燒》的世界觀裡,分為滿足生理的飢餓者以及填補心理的飢渴者。

對海美和鍾秀而言,「飢餓」與「飢渴」就如馬斯洛需求的層次理論,得按著順序來,若連基本的生存能力都無法顧及,何來填補心靈?但對衣食無虞的本來說卻能倒著走,所作所為都為了滿足精神層面,親手料理佳餚貢獻給自負如神的自己,一如他為不再有趣的女孩們化上美麗的妝容,讓她們如電影中的燒溫室消失在最美麗的瞬間。

海美是鍾秀無法填補的「飢渴」

海美在重逢的第一天提到鍾秀小時候說自己很醜的事,而鍾秀則在Ben出現後依然死心踏地,兩人的關係建立在彼此傷害卻依賴的平衡上,四處詢問海美小時候掉進的那口井是否存在,似乎是想為這段她自稱從小到大的緣份建立起更為踏實的證據,雖然最後僅存於海美的話語中,但只要忘記它不在這裡,就能相信它的存在,真相是什麼也沒這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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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美上過啞劇課程,她對鍾秀表演一段吃橘子默劇,她說:

“重點不是想著這裡有橘子,而是要忘掉這裡沒橘子。”

手上沒橘子卻要裝得好像有橘子,甚至透過想像讓虛幻的橘子刺激味蕾,產生吃到真正橘子的感覺;海美的人生大概就是一出啞劇,手上什麼資源都沒有,所以只能透過想像來安慰自己人生還不太壞。

與南山塔的光、消失的貓、空想的橘子、回憶的水井一樣,這句由海美說的戲謔不是一個胡鬧笑話,要不你就和她的媽媽姐姐一樣,誤以為她只是個愛玩亂花錢、喜歡說謊的女孩,然後狠心地怪責她,沒還清卡債不要回家。

個體陷於孤絕,親友與之割席,悲劇很易就此發生。

海美不是一個易懂的女孩,她看似自由快活,但其實傷痕累累,像Ben算命所言,心裡有塊大石,長期擱置不理。海美一下子就學懂啞劇,把幻想中的橘子逐瓣剝開、吃得滋味,是因為日常生活中,她以同樣方式存活,早就駕輕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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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美要忘掉的是,草根的出身,物質匱乏和精神空虛。

即使一無所有,只要忘記這種「沒有」,她便能一無所礙地活下去。

她臉上的快樂大概是假象,方法是不去介懷或覺察本來沒有快樂,而慢慢地連假裝這回事也感受不到,活在痛苦不被覺醒的自由中。哲學上有個概念叫“快樂的豬”,與“痛苦的蘇格拉底”相對,意指那些膚淺而不去叩問世界真相的人,海美卻是因太瞭解痛苦,有意識地逃避痛苦,迴避深層的自我省思,寧可活得浮淺快活。

海美對金錢、性、身體的態度隨便輕率,並不是因貪圖富貴或生性慾望,而是追求絕對的自由和精神層面的需求,這種自由超越了道德常理或階級限制,很難被人理解。

海美追求精神自由,但必須通過物質去完成,正如為了去非洲見識,海美不借負債累累。所以海美依附在Ben身上,發掘與她的階級截然不同的風景——酒吧、上流人士聚餐、布爾喬亞咖啡館、豪華別墅、開揚景觀的陽臺。Ben的金錢、跑車,猶如這個世界的通行證,為海美開了一扇景緻無窮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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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啞劇的訣竅——忘記它不在這裡

當海美失蹤後,鍾秀反而感受到最接近真實的幻想──因為她是真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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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美去非洲的目的說是為了追尋自我,實際上是追尋自己生命的意義——對於她短暫卻苦難的一生,當她在Ben與朋友的聚會上以及在鍾秀老家門前兩度忘情地手舞足蹈時,她自己便已從「小飢餓者」自我提升成了「大飢餓者」。

在鍾秀老家那回雖然因為吸了大麻,忘情舞蹈連上衣都脫了,裸露著胸脯,這時夕陽西下,李滄東用一個長鏡頭拍攝了這一景,先是讓海美在這次舞動中獲得真正的提升,繼而讓觀眾無法不去注意到一直飄在左方旗杆上的韓國國旗──對韓國曆史的控訴及批判力道隨之加重。

在海美跳完出鏡之後,鏡頭仍然緩緩橫移向北邊方向,靜靜地拍攝了許久,遠方不斷傳來邊界的廣播聲音,這大概是全片最美、給觀眾感受也最複雜的一個鏡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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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她、他

《燃燒》劇本的主要架構是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主要角色全都沒有名字,只以「我」、「她」、「他」三個代稱來交談或敘事

原著中的「我」是個小說家21歲,喜愛爵士樂,有慢跑習慣,甚至有家眷,或可視為是村上春樹自己,只是多了個女兒;「她」年方20,與海美的角色設定差不多;「他」則是25歲的富少,電影中的Ben則是20歲左右,而鍾秀與海美同年,都是20出頭──這是電影與原著最明顯的差異。

簡單說就是村上春樹把自己放入小說中,但保持在一旁觀且非全知者的位置上,細細咀嚼思索著「她」與「他」這對男女的詭異交往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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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滄東則把「我」從較高的位置上拉下來成為鍾秀,與海美齊平,更能更真切深刻地看待海美的遭遇及想法,並且也保留了非全知者的角度,讓追索真相與小說創作這兩件事成為引發觀眾同步思考及探索的誘因,當然也就此帶出李滄東自身對創作的理念及想法。

也由於這樣的改編策略,無可避免地要把鍾秀與海美的成長背景在原著和電影中進行一個考究。

李滄東在拍片時曾公開表示:

“這是年輕人活在當下世界的故事。當年輕人看著這個世界,然後思考生命和外面世界的關聯,一定覺得這是深不可測的謎題——這亦是我創作此片的動機。”

正如片中Ben問鍾秀打算寫怎樣的小說時,鍾秀如此回答:“我不知道,這世界對我而言仍是一團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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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表現這種“深不可測”的效果,鍾秀與海美的成長背景遂被導演挖掘得很深:他們除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外,均為坡州長大離鄉的底層青年。坡州市在首爾西北方,北與北韓開城相望,板門店的共同警戒區便在坡州市,由於是南北韓交界的非軍事區,所以這裡不會有多發達的工商業,多半是農業及畜牧業。

鍾秀的父親便是在坡州養牛為生的。

提到鍾秀的父親,這就更突顯出李滄東的改編挖到了一個更加“封神”的境界

片中父親一句臺詞都沒有,但是由於以暴力攻擊了某位公務員,被以傷害罪告上法庭,並且由於性格倔強不願和解,被法院收押,等待判決。鍾秀原在首爾做快遞貨運工,因此必須回坡州老家照顧牛犢,但回家之前先受海美託付,在她赴非洲旅遊期間要每天到她住處幫她喂貓,鍾秀因此開始進一步理解海,美也同時開始進一步理解父親...

這便是李滄東深埋的一處爆炸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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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秀與父親的故事片段緣起於兩人談論的福克納的短篇小說《燒馬棚》,Ben第一次見到鍾秀時曾問他喜歡哪個小說家,鍾秀想了一下說:“福克納,我讀他的小說時好像讀到了自己的故事。

李滄東用這樣的方式提供了進一步理解鍾秀與父親關係的線索,讀過《燒馬棚》的觀眾應可理解鍾秀父親為何總是容易暴怒且不易與人親近。

雖然村上原著中也有提及福克納,但並未說到哪部作品,李滄東將《燒馬棚》此篇連結進來,或許《燃燒》可視為是改編自村上及福克納二篇小說之合體。

原著中鍾秀父親的一生被他的律師朋友形容為“波瀾壯闊”,從坡州老家的照片可以看到他年輕時為了報效國家而遠赴中東,回國退休後回到坡州老家定居,從事畜牧,生活轉趨貧苦。然而除此之外,他顯然還有不為人知的一面:鍾秀在倉房的保險櫃中發現一整組各式軍用匕首,這些刀具讓父親的中東經歷充滿了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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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開點,這是李滄東的電影

主角從原作的低、中、高階級,改寫成不務正業的平民與財力不知打拿來的紈褲子弟,同樣只有三個人,一切卻更為複雜,牽扯到家庭環境社會間的不公平小人物彷徨與日復一日失去色彩的生活。試圖滿足的欲求在無形分界下展現不同的面向,空虛浮華的任性對比理想與現實之間的乏力迷失、自我認同的迷惘害怕。

無論是成為小說家,或是越過「飢餓」一探「飢渴」的境界,鍾秀和海美都像是啞劇的表演者,空有追尋的念頭卻誰也沒有跨出實質行動,只是日日原地踏步,而生命卻悄聲流逝。

從角色設定到故事的主題,李滄東徹底打掉重練,運用不可或缺的長鏡頭與毫不掩飾的赤裸,反映社會更多看得見或看不到的特質,對書迷而言或許在忠於原作這件事情上會大失所望,但對影迷而言,卻多了更深一層的廣度。

所以觀眾要對此付出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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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想像,一開始李滄東就透過海美空手錶演「剝橘子」來提示觀眾運用想像力,並且此節完全依照村上原著搬演。

這是底層之人唯一能超越自己困境的辦法,看不見的不一定不存在,而存在想像之中的有可能是另一層面的真實,這啟發了想寫小說且同樣來自底層的鐘秀

片中需要運用想像力的事很多,鍾秀在海美去非洲之前兩人曾經愛愛,後來鍾秀去喂貓時也會在海美房中自慰──不要想像海美在,而是要忘記海美不在。所以這需要高度的想像力。

至於海美的貓一開始也是不見蹤影,海美提到時鐘秀說過她很醜,又說她七歲時曾掉到水井裡被鍾秀救起,但這些舊時軼事鍾秀自己都沒了印象,連一開始海美搭訕他都沒認出來──彷彿曾經失憶,這些都會引發觀眾產生更多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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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美促使鍾秀不斷運用想像,回溯他與海美的往昔記憶,但同時鍾秀也不免想起自己家庭的苦難過往。

也讓人想起李滄東2000年的成名作《薄荷糖》

對比Ben說的隱喻,則是另外一種看待世界的方法:Ben在自家做菜時說那是自己做給自己的「供品」,隱喻自己是神,顯露出某種自戀及自大狂;Ben的家乾淨整齊一塵不染,也顯示他有某種潔癖(海美的房間在她消失前可是雜亂不堪,消失後卻變得整齊清潔);廁所貯物櫃中的女性飾品更顯示他可能有蒐集癖。這種種跡象都讓鍾秀起疑,甚至讓觀眾起疑,Ben是個連環殺手,專門蒐集海美這類單純、年輕又無家人羈絆的單身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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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從頭到尾都表現出教養良好的富家子弟形象,而鍾秀曾將Ben比喻為《大亨小傳》的蓋茨比,最多隻在海美述及非洲旅遊經歷時稍稍流露出些微不耐,強忍住打呵欠被鍾秀察覺而不好意思地微笑,然而不幸地,這情況被鍾秀髮現了兩次;最後甚至連Ben說他大概每兩個月便會去「燒溫室」也難辨真假,

以隱喻解讀之,則真的有可能是結局的一個關鍵線索。

特別是Ben說每次燒完,胸口都會產生某種低鳴,這簡直就是直接移植《華爾街之狼》馬修麥康納傳授給李奧納多的雄性搏殺心法。Ben是兇手?持此論者先別肯定這就是最終答案,畢竟李滄東讓鍾秀先是作夢,夢中燃燒溫室的孩子是他還是Ben?

最終他進入海美房間開始寫作,之後怵目驚心的燃燒保時捷究竟是真實的復仇?還是隻存在於鍾秀的小說?...看過楊德昌《恐怖分子》的觀眾應該不難對這樣的結局有更復雜的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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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滄東的改編既然加進了這許多情節,就不可能會放過對韓國社會現實的批判

差不多同代成長的青年人,縱然貧富有差距,城鄉發展的落差也是來自於戰爭後的政治演變,但是他們內心的憤怒或者荒蕪,以及對世界的憎恨與迷惘,也都各自突顯出糾纏無解的命運終將化為團團烈火,這可能便是關於燃燒的終極隱喻。

縱使李滄東始終沒透露年月日。

在鍾秀與海美愛愛之時,不意瞥見窗外折射進來的短暫陽光,這是李滄東作品中的招牌印記。在《綠洲曳影》、《密陽》裡都特別拍攝了類似的陽光平移的鏡頭,提醒片中的角色也同時提醒觀眾不忘觀看存在的本質,常常只在那生命相遇時的一瞬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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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燃燒》中口碑兩極,有觀眾認為李滄東故弄玄虛,令觀眾迷失在電影的虛虛實實之中。但在我看來,這些虛實交錯有表達效果和深度,不是為了炫耀技術。也正因為如此,對於海美有沒有養貓、舊屋前有沒有井、海美是否說謊?這些都取決於你對角色的理解及喜惡,而劇中全世界背棄海美,只有鍾秀選擇了相信她。

至於不確定的虛實,不代表沒有答案。

最後我想說的是很喜歡片尾的一幕,鍾秀幻想海美幫他手淫,但頃刻後醒覺海美已消失,海美身影從螢幕淡出。有觀眾認為,這幕又再質問海美曾經存在與否的幻象,我卻認為更表達了鍾秀的失落感:愛人消失了,每次想起她卻總會一次又一次驚醒她已走了。李滄東以影像重現內心一瞬間撲了個空的感覺,藝術造詣絕對高上一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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