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範偉

小人物 範偉

範偉來了,頭上戴了頂紐約洋基棒球隊的鴨舌帽,穿著黑白條紋的Polo衫和黑色運動短褲。衣服應該過了多次水,有點兒懈。我下意識地看了眼他的脖子,沒有大款或伙伕的贅肉。

“你本人可比電視上瘦多了”,我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和我們想象的不一樣。

小人物 範偉

範偉坐在廉價的人造皮革沙發裡,握著麥克風,依次扮演外賣小哥、消防員、保鏢、廚師……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浮現在他的表情上,這些表情不能用準確來形容,他演唱時的表情與他電影中的演技完全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但他努力地唱著演著,配合著攝影師拍他唱歌時的狀態。他選了《大約在冬季》《咱當兵的人》這些老歌,唱得陶醉,演得也陶醉。表演於他,用東北話來說,就是命根子。

至於他扮演的角色,其實沒必要在這裡浪費筆墨,彪哥、藥匣子、大忽悠……要麼是看似精明的愚蠢,要麼是看似愚蠢的精明。他們個個生動,卻又如此不同。但在現實中,他卻是個安靜謙卑的人,滴酒不沾,厭煩交際,為人實在,不打誑語。

在影視圈兒,他是大家公認的“好人”。2016年他摘得金馬獎影帝時曾說:我們都講究個人情世故,但我覺得,人情可以有,太世故不好。在鮮衣怒馬紙醉金迷的名利場,他的淡泊與純粹,讓他看起來像個異類。他好像時刻都記得自己走出來的那片黑色的發亮的土地,一切成就來自這裡,也將歸於這裡。


一頭磕在那,算入了行


範偉1962年生於遼寧省瀋陽市。在那個“艱難探索”的時代,父母把他送到了農村姥姥家住了兩年,那時的他4歲,正是學話的時候,東北的農村土話給他啟了蒙。村裡沒什麼文化娛樂,只能聽廣播,在各種口號和樣板戲的間隙中,偶爾會放段相聲,他喜歡聽這個。

小人物 範偉

到了適學的年齡,範偉被父母接回了瀋陽上學。這座城市剛剛在激情的硝煙中復甦過來,收音機裡放著《在希望的田野上》,瀋陽大工廠的煙囪又開始冒煙了。16歲那年,通過親戚,範偉找到了瀋陽曲藝團的陳連仲老師,拜他為師學相聲。

老師說,孩子你說段東西給我聽,範偉便用自己的農村土話說了個相聲小段,老師蹙著眉毛直搖頭,說:“孩子,你條件一般,我儘量教你,能教成我就帶著你好好學,教不成,就算了,要有準備。”

聽完這話,範偉一頭磕在地上,算入了行,但他總覺得自己是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心裡沒底,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是不是那塊兒材料。

1983年,範偉考入瀋陽曲藝團,成了一名相聲演員。進團之前,17歲的範偉先在葫蘆島、鐵嶺劇團邊演出邊學藝。在外面轉了幾年,每年只有春節時才能回一趟家。

因為年紀小,而且聽話懂事有眼力見兒,團裡的哥哥姐姐待他都很好——談戀愛都找他幫忙遞紙條。回瀋陽後,他就沒那麼輕鬆了,相聲論輩分,那時的他是團裡年齡最小資歷最淺的,寫相聲劇本的編劇只有兩個,像範偉這種輩分的壓根兒拿不到相聲本子去表演或者比賽,範偉開始試著自己寫。

他開始看《小說月報》《人民文學》,那時最好的中篇、短篇小說都在這兩本刊物上。有一天他讀到一篇用日記結構寫的小說,他想,如果用日記寫個相聲會怎樣呢?作品很快就寫出來了,叫《一個廠長的日記》。講的是工廠裡書記和廠長的故事,廠長嫉妒書記的才華,但表面裝作跟書記很親近,而背地裡用寫日記的方式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記錄下來。

小人物 範偉

“為了籌備1986年全國相聲大賽,團裡開了好幾次作品研討會,我的作品也混在其中。團裡特意請來北京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一個管曲藝的編輯來選作品。當時中央電臺裡的人對我們下邊的劇團來說,那就是金口玉言,了不得啊。

我們挨個兒給他讀自己的本子,讓他做初選。我那本子是小說改的,它就不是相聲題材,沒包袱,不好玩。但因為本子是我自己寫的,讀起來是抑揚頓挫,繪聲繪色。

中午我們團裡領導陪這個編輯吃飯,他就問團長,那個小胖子是新來的吧?團長說,是,剛來兩年。他說:我看這個小夥子讀稿子那個感覺不錯,分寸把握得好。這孩子,會有點兒出息,你們得好好培養。”

就因為這一句話,範偉破格兒被選上參加1986年的全國相聲大賽,還得了個不錯的獎。“其實我那個本子根本不行,團裡另挑了一個別的相聲段子給我去參賽。我那個‘日記相聲’到現在還壓箱底兒呢,根本沒演過。要不是那位老師那句話,這機會壓根兒輪不到我。”通過這次機會,範偉成了團裡的骨幹。


你不覺得《賣柺》是中國版的《地下》嗎?


範偉有記日記的習慣,那些陳年舊事都靜靜伏在一摞摞的筆記本里。作為處女座,他坦言自己有點兒強迫症,“一天要是不琢磨點事兒就覺得白過”。20多歲的時候,他總對自己不滿意,糾結哪場演出表現不好,無論想通還是想不通,都寫在日記裡。

30多歲的時候,遇見了趙本山,開始了他眾所周知的小品生涯,演出多了,一切都要臺上見了,感想不怎麼寫了,只記每天發生的事。如今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該記的事就更少了,乾脆瑣碎地敲在手機備忘錄裡,那些之前很看重的東西,反倒覺得淡了。

除了記日記,範偉也愛觀察人,“過去我愛觀察人的幽默。我發現不管是什麼幽默,都來自於人本身的性格。有的喜劇性就在於,把它放在一個尷尬的環境裡頭,就會造成一種特別可笑的情境,我喜歡觀察這種。”

《賣柺》的故事就是發生在範偉朋友身邊的真事兒,他聽到後覺得好,便把素材給了龔凱波,龔凱波把初稿整了出來,何慶魁做了修改,尹興軍成為了小品的導演,結果這部小品給了範偉響遍全國的名望——大忽悠,這句蹩腳的滿語,也成了全國人都會用的流行詞。

但也有質疑的聲音,因為在此之前,範偉和趙本山搭檔的小品大多針砭時弊,村長、鄉長、商人是他們諷刺的對象,而《賣柺》則諷刺的是底層平民,平民嘲笑平民,顯得有點兒不厚道了。範偉當然聽過這類批評的聲音,但他很嚴肅地和我說:“你不覺得《賣柺》是中國版的《地下》嗎?”

《地下》,這部來自前南斯拉夫的電影,可謂影史最荒誕的喜劇之一,導演埃米爾·庫斯圖裡卡用最無厘頭最戲謔的手法狠狠嘲笑了自己國家那段荒唐的歷史——充斥著騙子、烏合之眾的烏托邦,這讓它看起來彷彿奧威爾《動物農場》般的寓言。如果從這個角度看,《賣柺》其實有著更深層的含義。

小人物 範偉

幾年後,範偉逐漸疏遠了喜劇圈兒。“年齡大了,演的東西多了,就更願意觀察人性中的那種複雜。觀察得越多,越能感受到這種複雜。”“越來越覺得演人物就是在演人性,你對人性琢磨得複雜了,再去演色彩單一的人物,就覺得心裡這道坎兒過不去。”

2004年他拍的《看車人的七月》拿了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的影帝。這部寫小人物的尊嚴和希望的電影讓人們第一次看到範偉的另一面。“《看車人的七月》在國內也得了不少獎。得獎不是說我演得多麼精彩,而是因為無論評委還是觀眾,大家一看,哎喲,他換了個樣兒,他竟然能演個這樣兒的!比較意外,有突破,於是就把獎給了我。這些認可讓我美了好一陣子。”

此後的他進入了另一條演員道路,陸續拍了《芳香之旅》《耳朵大有福》《南京!南京!》……他說自己演這類文藝片,

中間也經歷了一道坎兒,“我接了部電影,當時感覺自己演得特別好。電影上映後,我帶老婆孩子去電影院看。結果我看的時候,覺得自己演得特別彆扭。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不太對勁。後來我問我媳婦兒,你覺得我演得行嗎?她說還行。我說,我怎麼覺得不對勁兒呢?她說,可能跟其他演員比,你這勁兒使大了,調門兒高了。我媳婦兒很樸實的一句話,我一下就明白了。”


什麼是問題,什麼不是問題?



範偉最喜歡的演員是達斯汀·霍夫曼,他甚至用“遙不可及”這樣的詞來表達敬仰。“大概齊的戲都能演,外在的戲最好演,霍夫曼的精彩在於的精準微妙、行雲流水。有的好演員的演技還是可以學習的,但他的演技遙不可及。”也許這也是範偉所追求的。

2016年,他在《不成問題的問題》中貢獻了非常成功的表演,這也為他捧得了金馬獎影帝。

這部來自老舍的作品大膽剖析了國民性——不成問題的,倒成了問題;本來是問題的,卻不被當成問題。範偉覺得丁務源這個角色適合自己,可遇不可求,即使這部戲只是電影學院的一個項目,他沒談任何條件就去演了。



“老舍先生的(這部)小說其實寫得挺狠的,很犀利。那麼一個本應豐衣足食的農場,最後敗落了,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它是一種合力。”

小人物 範偉

拍之前範偉跟導演交流,導演說,他希望淡一點。範偉明白了,他的表演也要淡。範偉不想把丁務源塑造得太臉譜,“我覺得他應該是個有點兒段位的生存高手,明白人之常情、虛與委蛇。他要用盡生存技巧保住自己的‘主任’寶座。因此,他要把人情世故弄得好一點兒,把工友們弄得舒服一點兒。

“演人物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我總是要替我演的人物找邏輯,他無奈的地方,無辜的地方,沒有辦法的地方,那這個人物就豐富了,就不臉譜了。”

範偉喜歡讀書,年輕的時候愛讀雞湯美文,比如《譯林》《讀者》上面的散文;後來開始讀小說。範偉說“小說對塑造人物有幫助,東方哲學對錶演也會有啟發。”

拍《道士下山》時,陳凱歌導演要道具師給範偉和林志玲各拍一張照片,用作房間裡掛牆的道具。照片選擇什麼表情,範偉被難住了。道具師說,為了保險起見,咱拍兩種表情,一種是高興的,一種是悲傷的。

拍完之後陳凱歌導演看了說,不要這樣拍。要拍什麼表情都沒有的,目光放空的。拍好的照片後來掛在那兒,範偉發現,“當這個人物欣喜的時候,你看照片上的他似乎是在微笑,當後來這個人物很悲涼的時候,你再看,他內心似乎在哭泣。其實這就是東方哲學中‘空’的道理,就像老子所說的‘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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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偉是個好人,這是圈裡公認的。範偉說這可能是因為他對所有人都以尊敬相待。至於在金馬獎上說的“人情不世故”,他說,“我理解的世故,是術,是經過技術處理的那種人情禮往。太世故的人我不太喜歡。”可是他也承認,用最實誠的態度與人交往也“的確有障礙,畢竟社會上有真有假有套路”。

範偉酒精過敏,滴酒不沾。在酒桌上,片兒湯話,他不會說,互動不起來,尤其一端起酒杯就更尷尬了,很多次對方聽範偉說他不喝酒,臉馬上就拉下來了。他年輕的時候也想練練酒,練練應酬的能力,但沒轍,練不出來。

範偉說自己很宅,他在家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做飯,“其實我算半個美食家,會吃,能吃出門道,我在外面吃好了一道菜,稍加琢磨,就知道大概的做法了,回家我就能做出來。”

除了演戲,過小日子也是範偉享受的。媳婦相夫教子,兒子獨立做點小事兒。他欣賞兒子不靠他的名氣在社會立足,對兒子的價值觀“人沒必要太成功,做一個普通人挺好的”也尊重理解,“為什麼非要成功?船小好調頭,上山難,下來也累,不如在半山腰吹著小風,看著風景,過點舒服的日子。”

範偉說現在的他總會回憶過去,而回憶最多的場景就是16歲拜師學相聲,自己一個頭磕在地上時師父的話:“孩子,你條件一般,我儘量教你……”

範偉說:“人就怕得意忘形,當我遇上好事,我會跟自己說,你條件一般,你有今天的好事,止不定哪方神聖罩著你呢,別太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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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

=宛冬 攝影+後期=周裕隆

採訪+文=凱恩5 妝發=李嘯天

服裝造型+道具製片=天驕+谷佳芮

妝發助理=程瑤 場地鳴謝=炫音ktv

特別感謝=閆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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