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人已归,不见旧犬低徊

提起狗,最厉害的莫过于二郎神的哮天犬。再怎么说,它也是神仙的爱犬,我们养的普通狗比不了它。最忠诚的狗无疑是电影《忠犬八公》里的那条。它早已超出了动物的范畴,对它的评价,用“感动”二字来形容远远不够。


但是,有四条狗,停留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尽管它们默不作声,但我漂泊的记忆时常为它们停留。

大花狗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所看见的第一只狗。虽然是土狗,但体格庞大,型如猛狮,叫起来声音如磬,洪亮高亢。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它的毛色很杂乱,说麻不麻,说灰不灰,说黄不黄,所以很难对它的颜色下定义。家里人叫它花狗。

真正论起它的年龄来,父母亲也说不清楚。他们不知道这狗是谁拉来的,或者是以前养的母狗留下的独苗,不确定。反正很难说清来处。至于真实的岁数,就更不确定,父亲说他不记得了,母亲说他自打嫁进李(我父亲姓李)家,这只花狗就存在。那时节它还不是花狗,是黑白相间的。母亲补充说。

可能是年龄所致,花狗比绵羊还温顺。无论我怎么欺负它,都不下口。我曾把它当马骑,它只沿着墙根走。现在想来,原因有二,要么它确实老态龙钟,不堪重负,走墙根能起到保护作用;或者它在保护我,防止我摔下来。对一个孩子爱护有加,除了父母,怕只有这只花狗了。


散文:人已归,不见旧犬低徊

花狗的温顺还提现在它的无所事事上,很少见它冲陌生的来人狂吠,永远一副爱搭不理的慵懒神情。卧在墙角,只给来者一个不可意会的眼神。然后把稍稍扬起的头重新收回。殊不知,这是步入老年的表现。

那时节,我和大伯一家在一口锅里搅勺,家大,人多。人的吃饭问题都很难解决,谁会主动去喂一只老狗呢。偶尔开饭的时候,看见它蹲守在厨房门口,朝舀饭的母亲张着嘴巴,吐露出长拉拉的舌头。目送着众人一个个端饭离开,再望着众人一个个拎着空碗回来。有时候能看见它眼里闪烁的泪花。母亲见状,从自个儿碗里捞几筷子面条出来,甩在它眼前头。不忘数落两句:饿死着呢,养个你有啥用!

尽管多次听见母亲数落它,但数落后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给它一口食吃。

有一年秋后,父亲犁地回来,把犁铧放在院内的台子上,晚上忘了收进屋。第二天犁地时,死活寻不见犁铧。

犁铧被盗了。


花狗挨了母亲的一顿瞎打。母亲是用闩门的杠子打的它,它没有跑没有躲,只在墙根呜呜叫,像个委屈的小媳妇。要知道,被盗的可是父亲今年新买的中型犁铧。我知道母亲是心疼买犁铧的那四十块钱。那两天,母亲没有给花狗甩饭吃。花狗在家里消失了两天,家里无人问津。一个下大雨的下午,花狗顶着一身荆棘杂草回来了,走路摇摇摆摆,稍微有一丝风,就能吹倒。

花狗举步维艰地来到屋檐下,悄没声息卧倒了。

放学后回来,看见它冲着我流眼泪。我把带在学校没吃完的一牙饼子掰碎,撒到它嘴边。一股难闻的狗腥气令我窒息。见它眼角垂泪吃完馍馍碎屑,用感激的目光盯着我,尾巴拖在地上左摇右摆。在炕上做针线活的母亲从窗眼里看见我给它喂食,命令我把它身上的荆棘和杂草清除一下。

再往出跑,看不把你饿死。我听见母亲在自言自语。

有一年十冬腊月,母亲去集上扯了几尺花布,央求别人做了一面门帘。因为马上要过年了,增加些喜庆。睡至半夜,突然被狗的哼叫声惊醒。那种叫声只有狗挣食时才能发出,有警告、震慑对方的意思。很明显花狗嘶咬住属于它的“食物”不肯松口。


父亲急忙拉亮路灯,跑出去一看,惊呆了。花狗咬着一个人的袖口,拽着不让他走。再看那人腋下,夹着母亲新挂上去的花门帘。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是来偷我家门帘的,被花狗逮住了。

父亲用双手抱起花狗,费好大劲把狗与人分离开来。母亲从那人腋下夺过叠得整齐的门帘,骂着回屋了。父亲正要问他有没有被狗伤到皮肉时,可能出于羞愧,挣开父亲,忙不迭的跑了,消失在黑夜。偷盗者不是别人,是我家斜对过的邻居,前些日子,父亲还给他家碎儿子输液治病呢。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破天荒用黑面给花狗熬了一盆狗食。

花狗最怕炮仗,每年过年,从年三十贴对子开始放炮到正月初五放炮送神,热闹红火几天年当中,家里看不见它的踪影。它躲到山林里,等我们过完年,炮仗声停歇,才死里逃生似的怯怯地回来。完全没了狗的形状。全身毛发上,沾满荆棘和杂草,其中苍耳最难缠,根本取不下来。所以,花狗身上,长年带有苍耳。

最后一次见花狗,是又一个年三十。我和父亲把对子贴完,父亲给三代上香磕头,我负责放炮。花狗看见我把一串鞭炮挑在麻秆的一头,胆怯地望着我,小跑着离开。

到了初五,没有回来,过了十五,没有回来,过了燎疳节,依旧没有回来。转眼二月二过去了,仍然不见……或许,花狗死在了离家不远的山林里。

长大后,听母亲说,猫猫狗狗死在家里不吉利。莫非,花狗也知道这一不为人知的道理,用自己的消失为我们一家换来平安吉祥?

散文:人已归,不见旧犬低徊

邻居家与学校一墙之隔。自打小狗出世,每当下课,我都要爬上墙头,看一窝小狗娃在妈妈怀里蹭来蹭去。不至于让我喜欢的狗娃挨饿、有奶可吃,我把自己带的干粮全丢进院墙下的狗窝,喂了大狗。那时节,从家里往学校带馍馍,由母亲定量。防止带多浪费,母亲头天晚上就把我第二天带的干粮塞进书包。喂狗的结果就是早晨上课时饿的眼花,注意力不集中,被老师揪出来,罚站在学校大门前的空地上。正好父亲要去麦场背麦衣,路过学校,看见我端着语文书在背课文。不等我中午放学回来,照准朝我屁股蛋子上踹了两脚。

为了我心爱的小狗,挨过父亲的打,领教过母亲的骂。

当母亲看见我抱着小狗回来时,想撵来抢去扔了它。母亲说,一只大的都养不活,碎不啦唧的这,咋救得活,还不赶紧还回去!

我没听劝告。执意在院墙根用石头砌了一个狗窝,里面铺了麦草。母亲见我砌狗窝,过来帮忙。

有了狗窝,我在旁边钉了一根木橛,用来拴狗。缰绳是母亲用破布头缭的,项圈是红布缝的,里面装了棉花。这都是我要求的,母亲骂我,把你大大都没有这么孝顺!


每天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我顾不上放书包,就来到狗窝旁边。听见我来,在窝门口摇头摆等我抱它,嘴里哼哼不停。它用舌头舔我的手、脸和额头。知道它饿,我又找不到喂它的食物,就率领几个小伙伴去门前树林子里打麻雀,拿来喂它。

一个冬天过去,它长高了。立起来时两只前爪能搭到我胸前。但它也学会了咬人,非常恶,有生人进来,扑着扑着叫,呵也呵不住。有一回,我叫姑夫的人又来了,他每次来我家都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走路绕花字。小狗见他,分外眼红,它竟然挣断缰绳,从大人的裆下蹿过去,在姑夫小腿上狠狠咬了一口。疼急了的姑夫,一脚把狗娃踢出去老远。但是它并不惧怕,又一次扑来。我拼命拦住它,免得它二次受伤害。发现狗嘴里流着鲜血。可能被姑夫一脚踢烂了嘴唇。

从那以后,我不再叫那个醉鬼为姑夫。他再来我家,我连门都不开。有一次夜晚,父亲出诊去了,他来门口敲了半天门,我没开,他骂骂咧咧说我长大后没出息。

哼,才不开呢,叫你再踢小黑。


那一年的二三月间,村里出现疫情,病情传播迅速,狗得病后不叫不闹,都悄悄死去了。好多人家养的狗相继死去,小黑没能幸免。我放学回来,它展展地睡在窝棚边上,尸体已经硬邦。

我含泪把小黑抱到小河边,挖坑埋了。埋完回来,母亲把狗窝已经扒倒了。我扑在她怀里,伤心地哭了。这是继母亲和父亲吵架后她离家出走归来,我第二次扑在她怀里哭泣。

小黑死后,村里养狗的人家寥寥无几。母亲建议我再抱一只小狗回来,几次我都没答应。

无独有偶,养的第三只狗从外形上看,和小黑像一个妈妈生的。不过那已经是小黑死后的第十九年个年头,我已长大,父亲也已去世。临远行前,为了给孤单的母亲留个作伴的,我从一个朋友家抱来一只黑狗。

这只狗母亲拴在后园子里,陪伴母亲八个春秋。我偶尔回趟家,它都要盯着我愣半天神,然后冲我吠叫三声。母亲听见它冲我叫,忙忙跑出来训斥,不是个好怂,自家人都认不出来。或许它听懂了母亲的话语,或许认出了我这个自家人。调转屁股,朝窝棚走去。


散文:人已归,不见旧犬低徊

母亲吃什么,它吃什么。八月十五的月饼,母亲也要分它一些。一向节俭的母亲,给自己买二斤水果或蔬菜都舍不得,但隔三差五会买几根火腿肠,慰劳这只陪伴她的黑狗。

有一年端午节回家,我发现黑狗不停咳嗽。问过母亲才知晓,原来前些日子二姐来看望她,做过一条红烧鱼,母亲心疼黑狗,不假思索分给它半截。谁知鱼刺卡在它的喉咙,落下咳嗽的毛病。只要一吃东西,就不停地咳,直到把刚咽下去的食物全吐出来。


我特地跑去,从十里外请来一名兽医。他看见狂叫不止的黑狗,撂下一句“没办法”后便拂袖而去。四下打听,人都建议带到银川去做手术。母亲打来电话,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做手术要花钱,再说咱们一个普通老百姓,给一只狗做手术,好说不好听啊。在电话另一头的母亲陷入沉思。挂电话前,她说,再等等,要是再好不了,如果有顺车去银川,她就带它去。

因为工作关系,放下电话我就把给狗做手术的事给抛在了脑后。

母亲苦于没人带她去银川,外加狗吃喝不下而越来越瘦,肚子像板夹过,她决定卖给狗贩子。在卖给狗贩子前,母亲前思后想,左右为难,心情极度难过。事后她告诉我,两三个晚上没睡着觉,若听不见它的喘声,她就更加担惊受怕,怕它悄无声息地在夜里死去。

狗贩子把黑狗往车上拽的时候,狗已精疲力尽,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母亲手捏着十块钱,泪眼婆娑地告诉他,说我不卖了,你把钱拿走。狗贩子央求母亲说,你老儿家,把个死狗有啥舍不得的,我不拉走你就得眼看着它死在家里。


在亲戚邻人的圆便下,母亲打消了不卖狗的念头。

看着黑狗把爪子搭在铁笼子上渐渐驶出村巷,母亲把头埋在大门旁的院墙上,泣不成声。

蹦蹦车的响声远去,听不见了。母亲捏着十元钱,生平第一次向村口的山神庙走去。把十块钱全当作香火钱投进功德箱。

有朋友家里养的拉布拉多犬下了幼崽,一只2000出售。朋友答应白送我一只。

我第一时间问母亲要不要。她不加思考,拒绝地干脆利落。不要不要,养够了,养够了!

我结婚后,住在离街面不到五十米的出租屋内。恰逢媳妇怀孕,我独自上班养家。顶着孕肚的媳妇常常和街口超市的老板娘频繁来往。老板娘是外地人,和老公在工厂打工相识。与媳妇年纪相差无几,还没有孩子。老公在外地上班,很少回来。她独自承担着超市里进货、销货等一切事务。没有顾客临门时,老板娘就坐在柜台狗后面抚弄白雪。白雪是她给自己的宠物狗起的名字。


白雪貌如其名,浑身洁白无瑕。老板娘怀抱它的时候,我就想起广寒宫里嫦娥和她的玉兔来。

散文:人已归,不见旧犬低徊

两三个月交往下来,媳妇和老板娘的关系亲如姐妹,好的不分你我。白雪也和媳妇混的很熟。有次我下班回来,媳妇在酣睡。白雪静卧在媳妇枕边,见我推门进来,用它蓝幽幽的眼睛瞅了我一眼,不经意的一瞅,瞬间让我心生爱意。伸手去摸它的头,它仰起头,用湿湿黏黏的舌头舔我手掌。见我要抱它,便噌地跳下床,从未关严的门缝溜走了。担心被他人捉走,我尾随其后,看着它进了超市,蹿进老板娘怀抱。


突然有一天,老板娘嘤嘤地告诉我媳妇,他老公在外面有外遇,她要把店盘出去,去山西寻夫。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把白雪交给我和媳妇看管。额外交代,如果她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们不想长期收养白雪的话,可以找个好心人,将它托付。

老板娘临走前,抱着白雪哭的及其伤心,比得知老公有外遇哭得更让人同情。

果真,老板娘一走,从此音讯全无。白雪成了我和媳妇最爱的宠物。尤其在我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它陪着媳妇一起散步。白雪有个好处,走路敏捷。虽然身形小巧玲珑,走起路来像个精灵,不要人抱,时时跟在媳妇身后,一刻也不离开。

媳妇腹部一日高过一日,去医院产检,医生建议不要养宠物。为了胎儿健康发育,我和媳妇多方打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给白雪另寻下一个主人。白雪的第三任主人是马路对面一个书店老板。

经过慎重考虑,才忍痛将白雪交付给她。

送走的第二天清早,我出门上班,一团血肉模糊的动物平坦在马路中央。我带着疑惑和一丝莫名的心痛急忙走上前去,天哪,看见一只和挂在白雪脖子上的一模一样的铜铃铛。仔细辨认,脖子上的红项圈就是媳妇亲手戴上去的红绸子。

白雪死了。它死在找我们的路上。

我偷偷告诉老板娘,让她把白雪死去的消息不要告诉媳妇。

直到今天,女儿已经十一岁了,但媳妇还不知道白雪当年死去的消息。听她常常给女儿讲起她和白雪的故事。每听一次,我的心就痛一次。曾暗自发誓,再也不养狗狗。我做到了。每次听媳妇或女儿要养狗的信息,我当即否决。

我爱狗,却害怕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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