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到,耳畔傳來隆隆的碌碡聲

又逢寒冷的冬季,又想起碾冬場。

我彷彿又聽見清冷的蘇臺上空傳來吆喝牲口的聲音,哦——噢,籲——籲,嘚兒——駕,或悠長,或鏗鏘;或沉悶,或尖銳,寂寥漫長的冬季,因這些花兒一樣的樂音,使蘇臺村與其他村變得略顯不同。村莊的各個方向,都能飄來此起彼伏的吆喝,從東到西,從中間到兩頭,只要有麥場的地方,就有唱歌一樣的吆喝。一個人一種聲音,一個人一種腔調,一個人一方領地,一方領地一方舞臺。

成對的牲口綁著套繩拉著碌碡,後面跟著趕牲口的人,拿著鞭子或者白楊樹梢,和牲口一道,機械地轉著圈,一圈又一圈。蔫牛不站,稀屎不斷,這是俗語,也是碾場、趕牲口的人不得不提前預防的要事,不能眼睜睜看著牛把稀屎一泡一泡拉在攤開在麥場的糧食上。用什麼預防呢?竹篾編制的笊籬,比鐵鍁頭還大,鑲個木把,隨時扛在肩頭,要麼挾在腋下,時刻做好為牛接屎的準備。也有懶人,不拿笊籬,把家當遠遠兒地立在場埂子上或者麥垛上,發現牛的尾巴撬起來,再折回去拿笊籬,顯然來不及了。

寒冬到,耳畔傳來隆隆的碌碡聲


蘇臺的空地很多,按理來說隨處可以平出一塊場地用於當做麥場才是,但事實正好相反,蘇臺人的麥場都很擁擠,像人們的住房一樣,好多人家來了遠方親戚,晚上睡覺就成了問題。好多人有過這樣的經歷,一到來親戚,住宿不寬展怎麼辦,就去尋著睡,這在蘇臺司空見慣,沒有人會笑話。我家一般都是父親乘著夜色,握著手電筒,出了石頭牆壘砌的豁豁大門,下了河坡子,踩著列石過了河,穿過一片高大的白楊樹林,忽閃忽閃超光棍弟兄醜娃娃家走去。弟兄二人與我家同姓,屬同一宗祠,按輩分論,我得管他們叫舅爸。弟兄兩個,兩眼土炕,一人一眼。到第二天清晨,父親挾著手電筒,兩手筒在袖口裡,搖搖晃晃經過樹林,回家來了。這時候,我也揹著書包出了家門,只是無意間發現了父親孤零零的身影。寒冬的早晨,像一片樹葉……

蘇臺人的房舍都很緊湊,一戶和另一戶房屋背靠著背,山牆緊挨著山牆,張家說過王家能聽見,楊家吃的啥飯趙家人也一清二楚。有人曾笑言,誰家晚上吃的漿水片片,是用蒜苗熗的鍋;更甚者要輸咱那楊家爸,鼾聲如雷,吵得我家娃他舅爺一晚上沒睡,天不亮起來熬兩罐茶一喝,背起一捆掃竹忙忙回家了,說以後再也不來蘇臺看外孫子了,隔壁家的鼾聲,他受不了。


笑歸笑,蘇臺的空地真的很多。上莊頭有上河灣,上河灣有楊樹林;下莊頭有下河灣,下河灣有楊樹林。樹林裡的楊樹都不多,死的死,枯的枯,稀稀拉拉。更像荒草地,春天滿河灘的葛蘆花,黃燦燦的像星星;夏天綠的讓人陶醉,娃娃大人躺在綠油油的草地上,要不是家裡人喊著回家吃飯,誰都不願起來,野辣椒、野棉花、水草茂盛,花蝴蝶飛舞,像夢境;秋天落葉搭鋪,野棉花飄飛;冬天積雪覆蓋,放出來閒逛的憨牛,撒歡兒的騾馬,儼然一副自由自在的牧場。

寒冬到,耳畔傳來隆隆的碌碡聲


可能是蘇臺人不願破壞這種景象,才不捨得將這樣的空曠開採出來做為麥場,所以他們寧願五六戶、七八戶擠在溝子坨大小的平地上,把成垛成垛的麥摞,碼的像過年放進籠屜的饅頭一樣,等著一個重大時刻的到來。再掀開鍋蓋,供各位親朋品咂、享用。

因為蘇臺人使用麥場的方式不同於其他地方,才得一讓我在回憶蘇臺的時候,多了一份別樣的苦澀和惆悵。

在沒有機械化的年代,蘇臺人的冬天是忙碌而短暫的。靠天吃飯的蘇臺人,最恨秋天的綿綿細雨,綿綿細雨的秋天最令蘇臺人傷腦筋。辛辛苦苦把麥子割完了,愁人的雨季也來了,它像小偷一樣,好像在某個拐角處偷瞄,只要成梱的麥子摞成糧食碼碼,它就會伸出發癢的手,將雨一場接一場灑下來。下得麥子地裡的二茬發了芽出了苗,下得麥碼子上竄出了青青的麥苗。發了芽的麥子磨的面叫芽麥面,黑黢黢的像黑麵,不能他用,只能烙餅子,烙的餅子叫芽面套,甜絲絲的,一次兩次還行,算嚐鮮,日子久了,像吃糖瓜,嚼起來黏牙費勁不說,還沒有營養。芽面,哪有雪白雪白的白麵營養豐富。有一年秋雨太多,大伯掌著一牙子芽面饃饃,站在上房臺子上仰天大罵:天爺老兒家,你直接下些敵敵畏得了,我活夠了。


麥場從去年年前開始,就空空如也了,只有成群成群的麻雀落在曾經摞過麥摞的遺址上,找食被遺落的麥粒。蘇臺很少有人把麥草摞在場裡不往回拉。蘇臺人家的牲口冬天打野窪,被雪覆蓋的山上很少有草,所以,早晨打出去的牲口,不到晌午都從山上下來,在村莊周圍的空地上轉悠。誰敢把自家的麥草放在麥場上,去餵養眾人的牲口。閒著的麥場,開春會長滿辣辣草、苦蒿、鴨娃草、野豌豆,盛夏時節,五彩的小花競相開放,像人工種植的一樣。這些野草,得在割麥子前騰出兩天空閒,把它們統統除掉。怎麼除,先用鏟子除,隨後套上幾對牲口,拉上耱,站上人,轉著圓圈耱,直到看不見虛土、找不見偧起野草茬子,就該上碌碡,往瓷實了碾壓了。大人么牲口拉耱,孩子們興奮地在邊邊上找著剜辣辣、狼棒子。孩子們玩也玩膩了,吃也吃夠了,央求大人把自己扶上耱,體驗一下被牲口拉著旋轉的感覺。

寒冬到,耳畔傳來隆隆的碌碡聲


天稍有放晴,蘇臺人把碼在地裡的麥子連揹帶馱,搶拉上場,摞成麥摞,再逢好天氣重新拆開一捆一捆立起來,晾曬。這時候,本來擁擠的麥場就更加擠,“饅頭”與“饅頭”的縫隙之間,都立起了麥梱。溝子大的麥場,被劃分成更小的塊,你家一塊,他家一塊。像現在的自由市場,給每個商販指定的區域,互不侵犯。黃的胡麻,黑的豌豆,白的麥子,安靜地排成不規則的隊伍,聽主人們的嘈雜和叫嚷。雖然有發了芽麥子,沒有人再去抱怨。人們忙著翻曬,顧不上閒聊。眼瞅著天邊的雲層像吸足了水分的巨型海綿,一場大雨又要來了。

一場雨過去,又一場雨過去……

下過一次冰溜子,下過兩三次雪疹子。冬天真的就來了。萬物沉寂,北風凌冽。上凍的土層,再不會被中午白光光的太陽光曬化。蘇臺人就該碾場了。這是候的麥場,就是用木杈使勁扎一下,只會出現一個小小的白點,和冰面上砸一石頭一樣。

明天誰家碾,後天誰家碾,大傢伙已在某個傍晚時分,聚在學校操場邊上的電線杆下,抽著旱菸棒子,火星子忽明忽暗,商量好了,沒有什麼特殊情況,商定好的順序不變,依次輪流。不準耍賤,不許耍心眼,更不能沒輪到你家你就天不亮去把自家糧食攤開,遇到這種不守規矩的莊農人,大傢伙直接把他家的麥子掃下場埂子。得是。


寒冬到,耳畔傳來隆隆的碌碡聲


天麻麻亮就該鑽出暖暖炕,先給拴在槽上的老夥計添草倒料,再扛上掃竹,去麥場,把一層浮土掃掉,從場上埂子開始,掃到下埂子。掃畢,清晨的白霜也降下來了。選一個攢勁的勞力搭梯子上麥摞,往下丟麥梱,站在下面的人就開始把麥梱往場心拉,拉的拉,拆的拆,攤的攤。呵著霧氣,聞著濃濃的麥草香,感覺著指尖的冰涼,從裡到外,一圈一圈攤開。一個麥摞拆完了,場也攤開了,厚厚的一層,像金黃的褥子。踩在上面,把人能險進去。


太陽慢騰騰從陽山窪頂上露出了腦袋。大姐把早飯也做好了,一碗糊湯或一碗洋芋菜,把攤場回來的人的寒冷驅散。匆忙吃罷,放下碗筷。就要打開圈們,聞著刺鼻的牛圈騷尿味,走進圈門,牽出牲口,套上套繩,圍上擁脖。向麥場走去。

粘著黑土的碌碡,靜臥了一年的碌碡,又該行使它的使命了。跟在一對牛或一對騾馬後面,像一個吱吱呀呀呻吟的老者,開始吟唱它古老的歌謠。

趕牲口的人像孤獨的觀眾,也像參與其中的歌者,哦哦啊啊唱起屬於自己的曲調,在溝子大的舞臺上,在寒冷的冬季,哼起經久不息的長調。太陽像聚光燈,照在舞臺上,從早到晚變換著角度,它好像疲倦了,慵懶地躺進了背後窪的懷抱。碾場的人還不得休息,抖場,起場,揚場……往回拉運麥子,背麥衣。等忙完這一切,天早已黑透了。陽山窪山樑上,傳來鹿悽慘的叫聲:哇——嗚,哇——嗚。我渾身的汗毛嚇得豎了起來,給父親撐袋子手跟著在哆嗦,父親告訴我不要怕,是母鹿喚它的子女呢,夏天我去偷牛溝挖黨參,見過一隻母鹿引著一隻鹿娃子。

寒冬到,耳畔傳來隆隆的碌碡聲


那是第一次聽見鹿的聲音,原來那樣哀傷。像失去母親的孩子在嚎哭。

有時候糧食攤得太厚,冬天的牲口又沒有夏天那麼有精神,走起來像丟了魂似的,磨磨唧唧就天黑了。太陽一落山,風也跟著停了,揚場就成了妄想。不得不把糧食和衣子堆放在場裡,等第二天有風了再揚。遇到這樣的情景,父親基本一夜不睡,晚上要起來兩三趟,從家到麥場照看麥堆,不怕人偷,就怕那些晚上沒有收圈的豬,把那堆小山似的的糧食當了夜宵。迷迷糊糊中,父親窸窸窣窣起來,拿著手電筒,出去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不曾忘記黑夜裡拿手電筒踽踽獨行的身影。去給人看病,回來的身影;冬夜裡去照看糧食,冷清的身影。每當想起,我都會不由的發抖。

有一次碾的是胡麻,到天黑也沒能將剩餘的攤場收拾利索,父親不得不借了一件翻毛皮襖,在麥草垛裡睡了一夜。胡麻是最值錢的,種的多了母親除不過草,種的少了一年不夠吃。更惡劣的是胡麻的產量低,比這更惡劣的是從胡麻到上場,總有那麼一兩戶人家喜歡偷別人家的,以此來提高自己家的產量。迫於這樣的無奈,父親只好選擇忍氣吞聲,寧可自己多吃苦受罪,也不願和那個大家都知道的“賊”多費口舌。我很難想象,那一夜父親是怎麼熬到天亮,他有沒有睡著,有沒有害怕,為什麼我那晚沒有陪父親一起去麥場照看胡麻?許多疑問,許多不解,許多的無法釋懷。

碾場的時代已遠去。可那些碾場的歲月,像一個個不安分的碌碡,時不時從我心頭碾過。蘇臺人古老悠長的曲調,時時在我空曠的人生上空響起。

籲——


籲——

這難忘的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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