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祭母文》

2020年的春節註定令人刻骨銘心,因新型肺炎疫情肆虐,假期延長了,人心也彷徨了,居家的日子裡,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父親在奶奶去世的時候寫的《祭母文》手稿,多處文字已不能辯,如今,父親也已去世3年多了,重新翻閱這篇《祭母文》,不禁令人唏噓,今天抄錄下來,以作紀念。

祭母文

雪裡梅花戴素冠,滿天愁雲隕慈輝。公元二零零七年臘月二十五日,我的母親,終於邁著她那一雙艱難的小腳,顫微微,懦怯怯,走完了九十載風雨歷程的最後一步,用她那一雙勤勞的抓兒養女的瘦骨嶙峋的手,在她的生命史上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在人生的舞臺上,由母親自導自演的感天地,動鬼神的話劇,終於落下了最後一道帷幕,歷史鏡頭攝下了舊時中國普通女性——我的母親的最後一張遺照。啊,永別了,——我的母親!

此時此刻,香菸嫋嫋,哀樂聲聲,天上的星辰眨著淚眼,空中的月牙籠著黑紗,巍巍青山,低首致哀,滔滔流水,嗚咽悲鳴,讓我們一起悲悼一個偉大母親的離去,表達我們深切的不盡的哀思。

路漫漫,夜漫漫,長夜難明赤縣天。我的母親,姓劉名玉蓮,生於古歷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日,其原籍河南省偃師縣花園渡,——黃河岸邊的一個小村莊(詳細地址淹沒已不能查),也許是命中註定,我的母親是一個苦命人,自臨人世,便和“苦難”二字結下了不解之緣。據舅父言,母親是他們劉家抱養的,當時僅有一隻婦女小腳那麼大,鞋裡面都可以塞進去。然而,我們不能不驚歎生命的力量,在而後的年月裡,生育了我們兄妹七人,並剛強地走完了九十載風雨歷程。在那暗無天日的舊中國,統治者自顧作威作福,哪管人民的死活,黃河連年氾濫,母親的童年,便是在苦水中泡大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河南遭了大年饉,哀鴻遍野,餓殍載道,據史書記載,那情景:“人死鹹食其肉,又有貨之者,甚至有父子相食,母女相餐,較之易子而食,析骨以爨,為尤酷。”

據母親回憶,活活的孩子被扔荒郊,偌大的姑娘被遺棄在道旁,鄉親們勸母親:“還不把懷中的女兒撂到井裡算了,年饉天氣,還是顧大人要緊。”母親含著眼淚,抱著女兒,在村頭的井邊轉來轉去,終是忍不下心來。

“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母親那位只顧自己的丈夫,竟置他們母子三人於不顧,真應了那句民謠“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了各自飛。”母親只好擦乾眼淚,拖兒帶女,“一條床單作盤纏,全部家當討飯籃”,隨著逃難的人流,千里輾轉,來到了我的家園。

但是“運交華蓋欲何求”,“一樣光景一樣憂”,常言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有誰知我的母親前腳離開了苦海,後腳又跳進了火坑。據長者言,我的祖父艱苦創業,白手起家,擁有一份不菲的家業。僅土地就有一頃八十畝,南於呀那座古老的廢城,還有那南莊小學的“馬王廟”,便是歷史的見證。但是,“白屋寒門多賢良,朱門繡戶少偉男”,他的兩個不孝男,吃煙耍錢,把一份偌大的家業踢踏了。恰是那“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油燈盡”。就在這存亡繼絕的關鍵時刻,感謝蒼天有眼,母親生育了我,才延續了我楊家的一脈香菸。生我時,家徒四壁,缺門少窗,炕上少有禦寒之被,缸內更無隔宿之糧。是川裡的嬸子,送來了米麵,好心的大嫂送來了尺布,才保全了我的性命。我剛滿週歲時,風波又起,她的前夫找上門來,執意要將他們母子一起帶走。好馬不吃回頭草,剛強的母親竟然拿起了法律的武器,懷抱嬌兒,對簿公堂,“巾幗不讓鬚眉”,含憤怒斥薄情郎,表現了中國勞動婦女那種“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凜然氣概。

在那艱難的歲月裡,為了維持生計,母親先後將兩個姐妹給了人,兩次逃往北山。在我的記憶裡,永遠難忘那個逃荒的夜晚,夜黑悽悽,月光半露,一旁高巍巍層戀疊嶂,一旁惡森森深澗荒溝。我一隻手拉著前邊母親的衣角,另一隻手牽著後邊大姐的手。一步一顫,步步顫顫,唯恐掉進那萬丈深溝。來到李家山,棲身在一面孤零零,黑乎乎的破窯洞裡。深山野窪,荒無人煙,翻過一座山樑,才有一個三兩戶人家的小山村。荊棘擋門,石板作炕,冬天太陽當棉襖,夜晚爐火當油燈,洋芋糊湯泡糠餅,野菜拌淚無油星。為了養家餬口,哥哥十三歲那年,便去為地主放牛。

“空山寂靜少人過,虎豹豺狼常出沒”。在那李家山下,淌泥河邊,母親經常揹著哥哥掙來的一斗玉米,在那崎嶇不平的羊腸小道上,盤山復蹣跚。

一次,一隻野狼竟尾隨在母親的身後,母親還以為是狗。多虧路人的提醒,母親才逃脫了狼口。

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群狼無食,直撲山村,咬傷一戶人家的豬和羊,母親拿著木棍,幫著鄉親們趕狼,留下了我們姐弟二人。臨行時,囑咐我們千萬別出門。狼群退後,我們去看那一家山民,只見豬圈裡,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母親雖不是什麼“英雄”,也不是什麼“豪傑”,但是她那“敢與豺狼來周旋”的膽略,實在令“高山仰之,景行行之”。

歲月的熔爐,艱難的磨礪,鑄就了母親堅強不屈的性格。李家山的山山峁峁,溝溝茬茬,曾留下母親常年奔波的足跡,山樑上那一草一木,溝底裡那一禾一苗,都浸透著母親勤勞的汗水,孟姜女曾飲用過的那眼“哭泉”,你那清澈的泉水,常年映照著母親清癯的面容和那瘦削的身影,淌泥河的流水啊,你千年流淌,流著孟姜女千里尋夫的珠淚,也淌著母親啼飢號寒的苦水。“倦鳥思舊林,窮魚歸故淵”,李家山歸來,雖然已是社會主義的春天,但是乍暖還寒的時節,我們一家仍處於悽風苦雨之中,那一幕幕生離死別的悲劇還在上演著,在那逃荒路上,為減輕負擔,母親不得不將二姐留在銅川我姑家。當我們歸來時,她硬要跟著我們回來,誰料竟染上重疾,無錢醫治,不幸夭亡。記得那個晚上,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下,二姐呆呆地坐在炕上,嘴裡還不住地叫著我的小名……,當我一覺醒來時,發現炕上少了一張破席片,不由得黯然傷神,問大姐,她說父親已經把二姐埋在了大車溝。以後,我每次路過那裡,傷心的淚水總是奪眶而出。“可憐荒壠窮泉骨,曾是荊釵碧玉女”。二姐死後,父親又患上了不治之症,為了給父親治病,掙些哺乳費,母親不得不將剛出世的阿妹送人,在抱走阿妹那天,寒風蕭蕭,雨雪霏霏,“舉手常勞苦,臨別相依依”,我們望著那遠去的背影,抹著溼漉漉的臉頰,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剛強的母親雖然沒有大放悲聲,但我們能感覺到那顆慈母心在滴血……

屋漏偏逢連陰雨,船破又遇打頭風,父親的沉痾,使我一家債臺高築,放學歸來,我不是去求醫,就是去抓藥,經濟貧困已經到了求借無門的地步。父親臨去世時,竟買不起一副薄板,母親坐在門前的石頭上,放聲慟哭,“夜半三更子規啼”,“哭聲直上千雲霄”,那哭聲撕肝裂肺,天公為之動容,地母為之拂淚。

父親屍骨未寒,各種賬戶便接踵而來,人去屋空悲夜月,孤兒寡母何所依,為了維持生計,撫養我們兄妹成人,母親不得不再度嫁人。

自我生世以來,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的辛苦,我看在眼裡,記在心頭。當我第一天踏進校門時,就揹負著母親的殷切期望,牢記著母親的諄諄囑託。我深知家裡的淒涼貧境,不敢和同學比吃穿,只能比學習。為節省紙張和筆墨,我以操場為紙,用電池芯當筆,當同學們到校時,我在操場已經寫下了長長的兩行生字。常常交不起一塊錢的書本費,買不起三毛錢的紅領巾,在那座舊城的破屋裡,沒有門窗,只掛著一張草簾。夜晚油燈下,母親在一旁為人紡線,我則趴在那條舊板凳上看書寫字。母親一邊搖著紡車,一邊哼唱著悽婉的家鄉小調。紡車的嗡嗡營營之聲,母親如涕如訴的哼唱聲,以及我讀書的咿咿呀呀之聲,匯成了一支優美的哀怨的交響曲,也是一幅近代的《鳴機課子圖》。母親還經常給我講她所熟悉的民間故事,什麼《張連賣布》、《劉全進瓜》、《韓信埋母》……,我雖無師曠之聰,但聞絃歌而知雅意,這是母親對我實行的早期教育,她教育我長大了要當楊家的頂門槓,莫像父輩那樣去當敗家子。

為了支持我上學,不論是三年困難時期,還是吃大鍋飯年代,一把麥面,母親總要等我星期六回來時,才肯吃上一頓連湯帶水的面。新年剛過,母親總要把那幾個麥面饃藏來藏去,為讓我上學背去,家裡幾口人一床舊被,卻讓我揹著新花被,蓋在兒身暖兒心。為了給我湊學費,她東挪西借,甚至跑到信用社去貸款。一次我放學歸來,突然發現母親坐在一戶人家的石頭上在等我,我不由得淚如泉湧,肝腸寸斷。我邁著沉重的腳步,跟在母親的身後,邊走邊想,“路漫漫其修遠兮”,這求學的路啊,竟是如此的艱難。正如一位哲人說過:“人生於世,誰無父母?誰沒有沐浴過父母的養育之恩?從呱呱墜地到長大成人,到事業有成,哪一步能離開父母的呵護、教誨和扶持?子女的一個個足跡,哪一個不印著父母的深深情意?子女的一步步成長,哪一步不浸透著父母的殷殷心血?父母養育子女,並不僅僅是為了傳宗接代,延續生命,更主要的還是寄託著後浪推前浪,一代勝一代的厚望。父母對於子女的感情,是人世間最真誠、最崇高、最無私、最深厚的感情。”

“君才有命方求祿,我輩無運當問田”。由於各種原因,母親對我的期望最終未能實現。文化大革命的狂風暴雨,使我上大學的理想,成了“一枕黃粱”,好在母親的小孫兒,——我的小兒子經過努力,考上了重點大學。“唯將金榜題名時,報答平生未展眉”,“八十高堂倚門閭,扶杖含淚露笑顏。”

但是,“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遵照自然界的法則,我的母親已到了日暮光景,桑榆時分。

二零零三年的冬天,一場十年未遇的奇寒,把母親的生命推向了死亡的邊緣。進入臘月,已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朝不慮夕,人命危淺”,幾次病危,她聲嘶力竭地告訴我,她唯一思念的是遠在異地的孫兒,我要打電話,她卻堅決不答應。為了延續母親的生命,我們只好哀告上蒼,“早晚一爐香,保佑媽健康,親恩天地大,每飯不能忘”。兒女孝心感天地,神明有靈保慈安。早進藥,晚奉湯,日夜守候在母旁,“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換不回。”也許我們的孝心真的感動了上蒼,歷時半月,母親竟和死神擦肩而過。

從那時到現在,母親又整整活了四個年頭。直到二零零六年歲尾年首,一陣大雪突降,陣陣寒風襲來,母親這支殘年風燭,幾經搖擺,最後終於油盡燈枯,蠟炬成灰。

憶母眼似雲不散,思恩心如雨難開。母親一生風裡來,雨裡去,煉就了一幅硬朗的身板。錚錚鐵骨,傲雪凌霜。極少輾轉床緯,更未進過醫院,即使到了晚年,也是腰不疼,腿不酸,耳不聾,眼不花,只是心力交瘁,常感氣血不足,腳下無根,三十年來,她體貼我被兒女所累,困於經濟,從不伸手向我要錢,反把孫兒們孝敬她的錢又塞給我。我明知溫情時時缺,隱懼春秋漸漸高。終日忙於勞作,難在床前奉親,腰間阮囊常羞,未盡菽水之報。為此,我有愧,愧難當,黃河水洗不盡我內心的悔恨和悲傷!

含淚繼承慈母志,誓將遺願化宏圖。母親啊,你一世苦難,兩袖清風。多年來,貧困的幽靈總是和我們如影相隨,就在你彌留之際,還為我痛哭,哭我為葬埋你而作難。我們心如刀絞,肝腸欲斷,母親啊,你放心吧。樹有根,水有源。你就是根,你就是源。我們一定會把你這部歷史當作傳家寶一樣繼承下來,向貧困宣戰,同苦難決裂,勤勤懇懇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永不忘本,開創未來。

試看未來之天下,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美好遠景在向我們招手,讓我們伸出雙臂,歡呼這一天的到來!

為報慈恩徒一慟,自憐此淚亦千秋!

祭奠亡靈,感恩母親,願您在地下安息!

嗚呼,尚饗!

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不孝兒泣血叩祭

公元二零零六年新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