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這東西就是爭一口氣?

十日談 | 生命這東西就是爭一口氣?

很多年以前,我還是個剛識幾個字的小學生。在父母眼裡,我識字了,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該分擔家務活了。凡父母吩咐的事我向來言聽計從。父母囑我:陪夜。叔祖“老慢支”住院,需要陪夜。我奉命唯謹!

叔祖,乃我祖父兄弟,老了後孤獨單身,長年與祖父及我們同住一起,我和弟妹向來尊稱“小阿爺”。陪夜,去醫院陪夜,於我平生第一次。

那一日,我已不記得夜色是深是淺,是晃動還是閃爍,我也不懂醫院裡這股刺鼻的味道究竟是來蘇水還是福爾馬林。置身一個陌生的環境,我很平靜地坐在叔祖的病床邊,年逾花甲的老人笑眯眯。大孫子來陪夜,叔祖臉上掩飾不了那“延續香火”的喜悅,氣喘平復,咳嗽輕緩。那一夜,我給叔祖遞茶杯端痰盂服藥片;那一夜,我記住了治療支氣管炎的藥叫“氨茶鹼”;那一夜,我倏忽明白了,醫院是生與死的地界。恰如我當記者後,深悟醫院、法庭、監獄、刑場是最出新聞的地兒。

病房裡六個床位。我不知其他五位病人患何病住院?我內斂的目光掠過這些陌生的面孔,猶似瞥過素不相識的路人。病房的氛圍沒讓我感到忐忑不安的恐懼。夜深時分,我和衣躺在叔祖的腳後邊,貼在祖輩的身旁我心裡暖暖地睡去,夢幻裡沒有綠野仙蹤。

突然驚醒!我被一陣哭聲驚醒。哭聲來自隔壁病房,不是嗚咽,不是抽泣啜泣,也不是向隅獨泣,而是聲淚俱下的號啕大哭,一慟欲絕,泣不可仰。何來如此悲傷?想來是有人生命終結。是的,隔壁病房有病人去世了,親屬哀嚎,慟哭,聲震整條走廊,驚醒所有病人,住院部牆上那個大大的“靜”字被哭聲撕得沒了威嚴。

第一次陪夜,我便被這撕裂心肺的哭泣聲撞擊心靈。可怕嗎?不!奇怪的是,在我稚嫩的心田裡,不覺得死亡有那麼恐怖。我不害怕,更沒有被這慟哭聲攪得心驚肉跳。叔祖也很平靜,他彎起身子靠在床背上,對我說:阿爺也會有這麼一天的,到時你不要哭,沒啥好哭的。我說:不,阿爺小毛病,會好的,等我以後工作了,賺了鈔票給阿爺用。老人笑了,笑得很柔軟。遺憾的是在我還未賺鈔票時,叔祖老去……很多年以後,我讀到雨果一句話:死是什麼?僅僅是某種東西的終結。雨果將生命視作一種東西,什麼東西?

自第一次陪夜之後,在幾十年的人生旅途中,我見識了太多太多生生死死的場景,其中一幕刻於心間打上烙印。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作為報社記者採訪一起因戀愛引起的非正常死亡案子。虹鎮老街有一對青年男女自由戀愛,女方家的父母及兄長堅決不同意,並施以棍棒,將她逼向絕路……我層層採訪,直至走向殯儀館停屍間,為的是獲取棍棒之下的證據。法醫陪我穿過暗暗的陰森森的通道,通道盡頭便是停屍間。推開停屍間的房門,我傻眼了:面對白布覆蓋著的橫七豎八的輪床上那一具具屍體,五六個工作人員坐在一起輕鬆休閒地抽菸說笑……我倒吸一口冷氣,不是因為對屍體的恐懼,而是被工作人員的業態驚倒。死者在他們眼裡,就像永遠熟睡後的甲乙丙丁陌生人。

那一刻,我明白了,生命很渺小,生與死無非是大腦醒著與大腦睡去之別。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我們從孃胎哭著降世,那是一口氣呀,人生百年最終氣散,無聲無息永遠睡去。難道雨果說的生命這種東西就是一口氣嗎?若是,人啊,真要爭些什麼,那就爭一口氣吧!(錢勤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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