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衡:南方,魔方

主編推薦 | 黎衡:南方,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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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衡深諳在日常生活中一位詩人如何“到場”,如何在不斷變換的空間形態中,用想象力的現象學賦予各種客觀化、場景性的物象以心理上的新穎性、形而上的現實性。列斐伏爾認為:“辯證的‘生活的’觀念是一種實踐意識的焦點,不僅是光中心,辯證的‘生活的’觀念也是密度中心、熱中心。這個焦點或定位不斷變更。這個焦點改變層次以及這些變化(在層次上是不同的)所涉及的差距和不平衡。這樣,所謂個人意識不可能是一箇中心,一個封閉圈裡固定的中心。它——‘我’或‘我’(賓格)——以多種方式看它自己。”黎衡在這組詩歌中精微地實現了這種“生活的”觀念——以詩歌的“特寫”和“創造性的決定”,通過一連串的南方城市的“光中心”、“密度中心”和“熱中心”,構建出由區域空間的生長、枯萎和消失形成的“南方”的“魔方”,同時也經由日常生活的複雜性折射出個體、自我與世界、時代的“魔方”關係:

它嚥下離開的人,吐出新來的人,嚥下地平線,吐出有彈力的玻璃幕牆,嚥下空無,吐出花崗岩和混凝土,

直到世界變成高密度的實體。

我們,將在霧氣的裂縫裡重逢。

——推薦人:何同彬(《鐘山》副主編)

主编推荐 | 黎衡:南方,魔方

黎 衡,男,1986年生於湖北十堰,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現居廣州。出版有詩集《圓環清晨》,曾獲劉麗安詩歌獎、北大未名詩歌獎、中國時報文學獎。系首次在本刊發表作品。

南方,魔方

◆ 廣州:雨迷宮

氣根的須蔓、落羽杉、爬山虎,

棕櫚、蘇鐵、鳶蘿、南洋楹,

木槿、木棉、風鈴木、鳳凰木。

三月還剩下幾天,大葉榕無邊的黃葉

在春雨的琴絃上旋落,大地是琴箱。

也就是說,又有人要在雨的迷宮裡走失了。

雨,一條循環的隧道,一座風的蜂房,

在每個入口他上車或是下車,剎車聲帶著

溼氣的尾音。到五月,雨滴的薄刀片

切削他體內的痧:胸腔裡的黃昏

和腹腔的拂曉。地球和他的身體一樣

百分之七十是水,雨落下來,每一滴都是

大海的碎片,跟他有關。這座鏽蝕水閥般的

城市,就像泳池或浴缸的出水口,

打著旋兒,連接兩個世界。也可以說它是

華夷之間的肚臍。八月,空氣在冰鎮

珠江啤酒的玻璃瓶上凝成水珠,以緩慢的

熱帶的速度流淌,像是要從雨水中

分辨淚水。八月限定在空濛的容器內,

永不會結束。泡沫永不會飲盡。

◆ 深圳:禁止飢餓

未來主義者宣稱:應該推開生活之門,

轉動戶樞,拔掉門閂。人們來到一片

犯困的田野,立起一塊牌子:禁止飢餓。

暴食藝術家大行其道,在籠子裡關四十天,

有人監督他:不停進食。所以不存在

“吃飽了沒事幹”,“事情”就在於吃。

藝術家還想當眾吃下去,但圍觀者都四散

覓食去了。除了雨,籠子內外空無一物。

花樣也要翻新,關外的神秘農莊

推出百鳥宴,從鴿子到孔雀一應俱全。

很可能,飢餓裡有無限延宕的現在,

反對飢餓,就是站在未來一邊:

這片禁區上空,它張開大口(抬頭仰望,

只見舌頭的峭壁下是深淵在翻騰……

看它,只能一瞬,否則也會成為食物),

它嚥下離開的人,吐出新來的人,

嚥下地平線,吐出有彈力的玻璃幕牆,

嚥下空無,吐出花崗岩和混凝土,

直到世界變成高密度的實體。

我們,將在霧氣的裂縫裡重逢。

◆ 香港:序言

序言書室,乘一部咯吱作響的小電梯

上到八樓。撕掉了一半的招租廣告

黏在馬賽克地磚上,樓道的頂燈昏暗,

以至於一個下樓的印度人

拐彎乍現,像歷史的鬼魅嚇了你一跳。

用這間斗室做維港兩岸和離島的序言?

漫長的序言、無窮無盡的序言……

只需一間三十平米的房子,填滿書

和讀書的人。正文的起承轉合

在握手樓的窗格和海洋的波浪上輕漾。

樓下的西洋菜街、彌敦道

市聲喧濁,去南丫島的船要等下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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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澳門:喻體

海島速寫著海平線,大橋速寫著

三座島嶼的距離。大巴車好像飛鼠跳躍。

賭場認為,博彩是對世界的一種隱喻,

免費的巴士停在海關出口,延伸了喻體。

但我只是一個孤獨的能指,在威尼斯人的

人造天堂裡,連藍天都是仿真的,

我從高處觀看下注的人,他們像掘土工

一樣挖掘自己和世界。外面的街市

為了證明人間不是虛空,在陽光暴曬下

建起了聖母堂、土地廟和媽祖閣。

回到真實就像離開母腹,

試著做一個純潔無暇的人。

◆ 花蓮:無限

高山下的小車站,飄著舊旗幟。

蘇花公路邊蹲坐的阿美族大哥,

銅色額頭上有丘壑和裂痕。

一張太平洋那麼大的藍絲絨,

揉攏、縮小,

收進隧道里的黑暗。

隨著車的行駛,黑暗如流沙落空。

藍絲絨再次展開的速度,

驚得樹木回到巖壁,

大陸架回到海底。

在這裡,看海就像夢遊。

座頭鯨在外海嬉戲。

帶著眼睛的遊標卡尺,

去測量喧騰的無限,

得到的,是徒勞的湛藍。

◆ 新加坡:新世界

經過一夜遠航,客機在樟宜機場落地。

從北迴歸線飛往赤道,原來比去北京還要

遙遠。房東用英文寫郵件,見面講漢語。

柏油路泛著青光,白色的別墅群

也像一群剛剛降落的海鷗。雨樹展開它

比樹幹大百倍的繁枝,上方安放著藍天:

一張空白明信片。多少南方人,來自

福建、廣東、海南,用生命蓋上了郵戳。

現在,他們的舊信被暴雨洗刷得幾近透明,

只在馬路上的黑眼睛裡閃動墨痕。

從他們的瞳孔看去,這個無菌的新世界

早已掩埋了天花、梅毒、海盜的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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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隆坡:魔法

阿羅街上通行粵語,

冬炎醬爆炒竹葉菜,夜色爆炒南洋。

馬來、華南客、泰米爾,三分天下,

還要加上不列顛的濾鏡。

孫悟空的前世:猴神哈努曼,

喜劇演員似的,為黑風洞守門。

世界各地的清真寺模型,

陳列在博物館,這幾個展廳,

便是一座天堂中的城市。

天堂的倒影,聳起了通天塔的森林。

風景被兩大洋施了魔法,

當晨輝為天際線打蠟。

◆ 檳榔嶼:漏斗

街衢盡頭是借住的銀光小樓,二層木扶梯的

陰影,從壁燈的漏斗洩下。扶著影子的

黑白格柵,步上階梯。綠燈雕刻

騎樓廊道的拱門。彤雲在海上飲馬,

馬肚子貼著遠處郵輪上一縷薄煙,

豆大的船像個男孩,放飛頭頂的齊柏林飛艇。

椰樹旁的藍屋頂下,海員問,黃昏有幾哩?

清輝的沙濾,濾過了20世紀。

廣商公所、印務局、香山會館、

永興藥行有限公司、胡姬冷氣電發院、

普安堂(藥材/生熟)、恩記(經營汽車前後

大鏡、鏡門)、文華綢莊、祖傳糖水。

路口,老伯閒聊:“大陸來的?我表哥

以前承包工程,在南京填海。年輕幾年,

我們都開車過國境,去泰國找女人。”

在升旗山頂,可以俯瞰失落的世界。

故居里,掛著孫逸仙三次環球遠航的地圖。

◆ 蘭卡威:任意門

小船靠岸了,碼頭邊,陽光

在水天相接的霧牆上結成霜凌。

穿過雲幕,像被上帝的手重塑。

海就是漂流者的任意門。

我不會游泳,用繩索和圍網被快艇拖著,

拍打柔軟的翡翠色印度洋。

辣螃蟹、咖喱龍蝦,有安達曼海的重量。

雨林中的公路,撲下傍晚的急雨,

天色一會昏暗,一會晃眼,

耳畔傳來Xavier Cugat的《永在我心》。

海岸不斷跳入車窗,雨刮器

陷入了沒完沒了的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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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肇慶:

松濤賓館牛蛙氾濫,在花園的草叢裡

組成一支看不見的鼓樂隊。腹腔的共鳴

一呼百應,讓雷聲從地下向夜空迸發。

領隊的樂手稍稍沉寂,接著是一段

更轟動的復調,由近及遠,岸上唱,

水中和,用悶響把殘存的白晝一點點

吞盡,七星湖上的月亮只剩半個,

它發顫的倒影為夜色定音。賓館似乎

是八十年代國營單位的遺存,門口的

金蟾商店也有著童年記憶中百貨大樓的

玻璃櫃臺。售貨員不說話時,讓人懷疑

身上的灰塵和青苔久未清理。她用

蛙類的眼神向上斜視,黑暗正以

樓宇爆破的速度,覆蓋整個院落。

◆ 潮州:

帶銅環扣的木板門,左右的紅底黑字

替換了門神:徹底、革命。從門縫看進去,

院子裡的照壁中央,畫著陰陽八卦的圓弧。

“徹底革命”清洗過,洗不掉,泛白。

太極首尾相連的黑白蝌蚪和幾十條旋轉的

八卦黑線,顏色鮮亮。乾兌離震巽坎艮坤。

祠堂後院寥落無人,矮牆上豎起了

高壓電井架。先人和電流,每天都要造訪廳堂。

但兒孫紛紛離開了故里,留下一口

生苔的古井,將晴天收攏在動盪的水鏡中。

子時,在牌坊下喝一碗魚粥,

清湯也是近海,米粒也是千帆。

◆ 汕頭:廢墟

等一等,摩托突突響,載遠了老街的對角線。

白背心從“危樓勿近”的黑窟窿裡

扛起青灰色的液化氣罐子。

樓房內部長出樹冠,屋頂坍塌後,

只有野貓走上綠色的華蓋。

無人的門洞、窗檻伸出茅草,

洛可可式花紋虯曲的外牆,被稗子、

蒼耳撐破。幾面牆體不見蹤影,

剩下磚石的屋樑和門柱、

柱上脫皮的裂紋,給空洞一個支點。

捆石龍從陽臺探入臥室,

灰黃的舊電線上,幾縷葡萄藤披上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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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巽寮:海風

臨海的旅館,瓷磚上都是鹽粒,

室內的雪,從明晃晃的一樓大廳

向五樓飄落。走兩步,滑一步,

拖鞋、走廊、陽臺,都被風的觸鬚

託著。夜幕降臨後,趴在窗框上的

風的女兒睡著了,來接她的是

一位嚴酷的父親。急嗖嗖、轟隆隆,

要把天花板頂翻,把樓道盡頭

面海的拐角收回潮汐,讓幾十艘

捕蠔的泊船,在水中枯葉一樣漂旋。

船頭的照燈,落花似的顫抖在白沫上。

關上門窗,宇宙便立刻靜止,悄無聲息。

◆ 黃姚:

面紗

小山俊秀,兀立,就是“山”的象形文字,

山頂挺拔冒尖,兩側的山腰起伏有稜。

小河迴環,繞過石橋、村寨、竹叢,

在分成四個泉眼的方形井,為浣衣、洗菜的

老婦,打一個流水的活結。但村尾的老人,

他的鼻息解不開了,族人披麻戴孝,

在明亮的下午,對天空放禮花。

啾的一聲聲,炮仗躥上高空,再炸裂,

迎著驕陽的光圈,無色地消失,

像是有流星雨墜落在日間的山谷。

毛姆的小說《面紗》,想象了一個

雨霧中的小城湄洲府,想要自殺的大夫

來這裡救治瘟疫。愛德華•諾頓

為了拍戲,踏上了村子的石板小路。

他在劇中死了,當地再無人提起。

◆ 大理:空氣稜鏡

兩道三十度、一道七十度和一道

五十度的光,劃破淡紫色的暮天,

輕輕切入鐵青的蒼山中央剛垂落的太陽

散發的亮白光暈。光芒的扇骨

(由白金稜線撐起)將聚攏天幕

隱藏的部分。水面從近岸拓撲的烏黑

到視線斜下星星點點的亮斑。

風景平衡,纖弱,萬象熔為一根針,

瞬間就要落入水底,無聲無跡。

直到翌日午後,從海舌半島幽藍的水面

再次撈起幻影。枯木與斷莖的葦草

懸浮於太虛,與倒影對切。

洱海是萬面海,飛蟲載著波光撲面。

松鼠在冬櫻花枝頭,甩動尾巴

一躍,光弧隨它隱入叢林。銀杏

金黃滿地,紅楓的外焰在梢頭微顫。

嚴氏建成迷樓,四進院連通四重天:

山水清音。慈竹恆春。主人騎馬踏遍了

緬甸、暹羅、印度支那的山路,回到

家宅的天井看世界。世界是寂滅的纖毫。

原載《鐘山》2020年1月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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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衡 <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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