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泉通社筆頭 天神一浪徒

Fate Grand/Order（命運 冠位指定，簡稱FGO）裡出現了很多世界神話故事裡的角色，在當下熱播的相關動畫《命運—冠位指定/絕對魔獸戰線 巴比倫尼亞》和原作手遊裡，女神伊什塔爾和她的姐姐 埃列什基伽勒（暱稱艾蕾），拋開FGO和奈須蘑菇給她們的設定（誰不喜歡遠坂凜呢），在歷史上的神話故事，她們又是怎麼樣的形象呢？本文將講述 女神伊什塔爾。

美索不達米亞神話概念

泛意上的美索不達米亞（希臘語“兩河之間”）神話，並非是從始至終一以貫之，它融合了兩河流域諸多文明崇拜的神明，甚至對後世迦南的腓尼基文明、猶太文明、北非的迦太基文明和他們的經典都有深刻的影響。

嚴格意義上說，美索不達米亞神話，起源於兩河流域已知最早的文明體系——蘇美爾文明（活躍時間約公元前5000年——前2500年），大致經歷以下的傳播改造和衰敗的過程：阿卡德帝國（約前2500——前2000）——>阿卡德分裂為北亞述（約前2000——前609）和南巴比倫（約前2000——前1155）——>公元前14世紀或15世紀迦南的腓尼基文明；中亞述時期淪為亞述附庸的巴比倫尼亞——>前7世紀末，新亞述王國覆滅（約前10世紀——前612），新巴比倫王國時期（約前626-前539）；脫離泰爾城獨立的迦太基文明（約前8世紀——前146）——>波斯王國滅新巴比倫後，美索不達米亞神明信仰在波斯中後期逐漸被荒廢（約前6世紀中葉至約前4世紀中葉），馬其頓希臘的征服者——亞歷山大大帝滅波斯，隨後的繼業者戰爭幾十年，兩河流域的神廟城市幾乎都被荒廢殆盡。美索不達米亞的神話也就逐漸消失在歷史的長川之中，直到公元19世紀蘇美爾——阿卡德的時期的泥板被髮掘，人類才又一次認識了神話裡的諸神。

蘇美爾與阿卡德的關係，就如同古希臘和古羅馬，閃米特語族的阿卡德人入主兩河流域後，幾乎完全接受了先前的蘇美爾人的神話體系，將神的名字換成了阿卡德語的說法。為了行文的統一，本文所有關於這位女神的故事，都將統一稱為伊什塔爾。

伊什塔爾和阿努納啟神族

伊什塔爾（Istar）是阿卡德語的叫法，在蘇美爾文明裡，她的名字叫英南娜；到了腓尼基文明時，她的名字變成了阿斯塔蒂；迦太基文明時，則被稱為塔尼特。她是天之女主人（蘇美爾語nin-anna，nin小姐，an天空主神安努，a陰性格），聖女，是金星（阿卡德語伊什塔爾原本就是指金星），黎明之女神，是豐饒與性愛之女神，也是戰爭之神，後世埃及神話中的伊西斯、哈托爾，希臘神話裡的阿佛洛狄忒和雅典娜都帶有明顯的伊什塔爾的影子。

伊西斯，插畫長野剛

美索不達米亞的諸神和他們相關的創世神話，非常混亂和繁多，被祭祀的神明有數百位之多，各個城邦信奉的神明在兩河流域兼併戰爭中，命運起起伏伏，最終匯聚成了主要兩大神話體系：早期的蘇美爾——阿卡德創世神話，後期巴比倫尼亞的創世神話。

英南娜=伊什塔爾被視為阿努納啟（Anunnaki）神族的一員，是蘇美爾神話的第四代神，創世者、諸神之父、天空之神安=阿努（An=Anu）和大地之神啟（Ki）的曾孫女，主神——暴風及大地之神恩利爾=巴力（Enlil=Bel）和生育女神寧胡爾薩格（Ninhursag）的孫女，月神南納=辛和大女主寧伽爾的女兒，冥界女主人埃列什基迦勒的妹妹，太陽神烏圖=沙馬什的姐姐。另一種說法是，英南娜是安的陰性格，所以伊什塔爾可能是天父安的女性形態，或者是他的情人，或者是他的女兒。

英南娜=伊什塔爾在蘇美爾-阿卡德神話中的形象，一直是性感可人的少女，代表她的聖獸是獅子，雙手持握象徵霸道和王權的槌矛——七歧蛇杖（cita）和獅子權杖（mitum）。她是蘇美爾最初的5大城邦之一烏魯克的守護神，在之後基什、阿卡德、巴比倫、尼尼微等王權眷顧的城邦受到廣泛而狂熱的崇拜，

其他作品的伊什塔爾形象

伊什塔爾：性愛女神的糟糕性格

可與動人身材和吸睛美貌相反的是，伊什塔爾是蘇美爾-阿卡德神話裡口碑被自己的行為搞得最糟糕的女神。暴躁而反覆無常，驕傲而殘忍兇狠，任性而又放縱，情人無數又不專一，動不動就要虐待他們。作為性愛和繁殖女神，沒有戰事之時，喜歡到城裡找美貌的年輕男子交合，可以不眠不休持續很多天。在著名的蘇美爾-阿卡德敘事史詩《吉爾伽美什》中，伊什塔爾迷戀半人半神的吉爾伽美什（Gilgamesh）的英姿，瘋狂求歡的痴態令人印象深刻：

“請過來，做我的丈夫吧，吉爾伽美什！

請以你的果實給我做贈禮，

你做我的丈夫，我做你的妻。

我給你裝起寶石和黃金的戰車，

黃金做車輪，做笛，

為你套上風暴的精靈的大騾子，

請到我們那杉樹放香的家裡。

你若到了我們的家，

王爺，大公，公子都將在你的腳旁屈膝，

在門檻、臺階之上就把你的雙足吻起。

他們將把山野的[土特產]作為貢物向你獻禮。

你的山羊將一胎三仔，你的家羊將產羔成雙，

你那馱載的驢子將比騾子更強而有力，

戰車上的駿馬將肥白壯實，

[你那]戴軛的[牛]將是奇壯無比。”

金閃閃：對不起，我不愛你

（有人覺得果實是種暗喻，暫時沒有找到出處，所以不做擴展解釋。國內出版的吉爾伽美什敘事詩有內容刪減，有興趣可以去看日本美索不達米亞及埃及文化權威——矢島文夫先生的日文版）

結果是，同樣壞脾氣、暴躁好色的吉爾伽美什拒絕了她的求歡，並冷笑著說出了她對待情人們的態度：愛過牧羊人杜木茲每年都在哀嚎；老父親的看門人伊修拉努因為拒絕她，被她打成了鼴鼠；愛過的羊飼鳥，被伊什塔爾撕碎了翅膀；養的獅子，卻被伊什塔爾用圈套陷害。吉爾伽美什覺得自己沒有受虐傾向，一副老子不屑進你後宮的樣子。伊什塔爾氣炸了，她去父親安=阿努那裡借來了巨大的天之公牛，卻被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兩個怪物打趴了，氣呼呼的伊什塔爾感到遇到了剋星，就不再去招惹他們了。

Ludmila Zeman作品，吉爾伽美什悼念恩奇都

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

烏魯克（Uruk）被稱為“娼妓的聖城”，與伊什塔爾有關的節慶活動，總是跟著癲狂的自我閹割、縱慾、向神明獻出童貞等扯上關係。伊什塔爾的神殿中有著名為“聖妓”的祭司，她們除了侍奉神明，也“侍奉”來自四面八方的信眾。蘇美爾-阿卡德時期、亞述-巴比倫時期有著年輕女子，無論富貴貧賤，都要去伊什塔爾的神殿“侍奉”各式各樣的陌生人，在神殿前與他們交合，完成之後大部分女子都可以回家，留在神殿專職成為女祭司的，也就被稱為“聖妓”。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宗教信仰的行為，希望通過如此的儀式，在農田豐收、生兒育女等方面，獲得伊什塔爾的保佑。在古蘇美爾時期，城邦的國王會在保佑豐收的儀式上，扮演伊什塔爾的情人——牧羊人國王杜木茲，與扮演伊什塔爾的女祭司進行“聖婚”的交合儀式。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他的著作裡，留下了許許多多這方面詳細而寶貴的記錄。希羅多德生活的年代，是公元前5世紀，新巴比倫王國剛剛覆滅幾十年，神廟城邦還保持著他們的祭祀傳統，我願意相信他的所見所聞是真實而非道聽途說的，畢竟，除了新發掘出的泥板記敘，希羅多德和他的著作是已存最接近那個年代的。

動畫《FGO-絕對魔獸戰線-》中的烏魯克城，中間是庫拉巴聖域的宮殿

伊什塔爾下冥界

英南娜=伊什塔爾最為人所知的就是下冥界的故事。英南娜的版本和伊什塔爾的版本，劇情上有很大的不同。巴比倫伊什塔爾版本，其實並沒有說出伊什塔爾進入冥界的原因，只是靠著後續13行泥板，記載了了年輕的戀人塔木茲（Tammuz）的名字，才聯想出了伊什塔爾救夫的情節。

冥界的女主人 埃列什基伽勒對伊什塔爾的行為很不滿意，心想你不做自己的天之女主人跑來冥界跟我鬧算是怎麼一回事，就讓守門人按照傳統的規矩，向伊什塔爾索要經過“冥界七道門”的賄賂，當赤身裸體的伊什塔爾來到埃列什基伽勒面前時，埃列什基伽勒餘怒未消，讓侍女把她關在了冥界，用各種病魔虐待她，使伊什塔爾死在了冥界。結果，地上世界的生物不能再繁殖，植物枯萎，一片死氣，眾神覺得大事不好，便讓使者阿斯修納米爾帶著智慧之神恩基=埃阿的計謀，洗腦了埃列什基伽勒，冥界女王同意用活命水復活伊什塔爾，讓她重返人間。原始的版本到這裡（125行）就結束了。後世的傳播者在此基礎上，添加了很多樸實美好的願望進去，諸如伊什塔爾捨身下冥界，是為了就死去的丈夫塔木茲；伊什塔爾是和塔木茲一起復活，將農作物的豐饒和畜牧的收穫帶回人間。看起來更像是大眾喜歡的Happy Ending。

只是，英南娜版本的女神下冥界，實實在在地將普通人的良好願望打碎。英南娜為了下冥界，做好了十足的打扮，並告訴侍女寧舒布拉，如果自己遭遇不測，該向哪些大神去求助。當她來到冥界的大門前，守門人內提如同前面的版本一樣，羞辱了英南娜，裸體的英南娜來到埃列什基伽勒的宮殿裡，冥界的女王和她七位冥神一起，因為英南娜下降冥界的原因而判處她有罪，當她講出死亡的判決同時，英南娜的靈魂飛走了，她的肉體被懸掛在宮殿的牆壁上。寧舒布拉再等了幾天後感覺大事不妙，去跟主神恩利爾和月神南納求助，他們異口同聲地覺得英南娜需要為她任性的行為付出代價。只有身在埃利都城的恩基願意幫她，於是他造出了兩個人，將“活命的食物”和“活命的水”送去冥界，先醫治好了埃列什基伽勒的疾病，然後請求冥界女王，讓他們救活英南娜。可埃列什基伽勒和七位冥神並沒有這麼輕易放走英南娜，他們告訴復活的英南娜，必須有人代替她待在冥界。回到地上的英南娜，看見自己的侍女，男侍和謀士都穿著喪服，為她悲傷，英南娜不許冥界使者帶走他們。可身在庫拉布平原的情人杜木茲卻依舊穿著漂亮的衣服，一副高興的樣子。英南娜就對著冥界使者說：“精靈們啊，把那個杜木茲帶到冥府去！”驚惶失措的杜木茲雖然得到太陽神烏圖的幫助，化為蛇逃到了姐姐葡萄樹神——格什緹南娜的住處，冥界使者們還是追了上去，把躲在羊圈裡的杜木茲拖下了地府。

一見面必須撕逼的兩姐妹

英南娜=伊什塔爾為何執意要去冥界？古泥板文書並沒有告訴我們答案，美國學者克雷默的猜測，是有一定說服力的：英南娜=伊什塔爾要前往冥界，與她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爭奪冥界的統治權，讓死者可以重生。

伊什塔爾為何要讓杜木茲下地獄？伊什塔爾對待情人，哪怕名義上的丈夫杜木茲，也是殘忍無情的，吉爾伽美什拒絕伊什塔爾的求愛，並正是看穿了她性格中的劣性。在與埃列什基伽勒爭權失敗後，犧牲杜木茲換取自己的平安，自私的伊什塔爾認為合情合理。所以先前所謂救夫一說，只是一廂情願罷了。

在之後上千年裡，埃及神話裡伊西斯救丈夫奧西里斯，希臘神話裡阿佛羅狄忒（相當於伊什塔爾）與冥後泊瑟芬（相當於埃列什基伽勒）爭奪美少年阿多尼斯（閃米特語阿多恩，“主”的意思，希臘人把它作為了希臘化的杜木茲的名字），都能看到英南娜=伊什塔爾下冥界故事的影子。

關係極差的兩姐妹

伊什塔爾：王權守護神和戰爭女神

蘇美爾人相信王權是從天上降下來的，伊什塔爾被視為王權的守護神，從最初的烏魯克城邦，經亞述帝國時期，再到新巴比倫王國，歷代君王都少不了對伊什塔爾的祭祀。和平統治時期的王權，來自於恩利爾主神的庇護，而一旦城邦踏上了擴張戰爭之道，王權的保佑就來自英南娜=伊什塔爾。

初代阿卡德王——薩爾貢傳說中的女兒，被認為是史上最早署名的女詩人、英南娜和南納=辛的高階女祭司 恩赫度安娜（En-hedu-ana）所寫的詩歌，為人們展現了戰爭女神一面的伊什塔爾。

《英南娜女神讚歌》，英南娜=伊什塔爾引誘並灌醉遠古聖城埃利都的主神恩基，從他那裡盜取了象徵智慧和文明的寶物——密（Me），這則神話故事傳播的年代，正是蘇美爾文明的王權，從埃利都向著烏魯克轉移的時候，伊什塔爾，烏魯克的守護神，也逐漸取代了埃利都的守護神恩基，成為了那一時期蘇美爾——阿卡德神話裡真正意義上的主神。

《英南娜與艾比夫山》，英南娜=伊什塔爾用她的七歧蛇杖cita，向著天父安=阿努祈禱，將邪惡的艾比夫山，徹底摧毀。

蘇美爾文明另一部偉大的史詩，記述了烏魯克第三位牧人英雄王、被稱為“小王子”的《盧伽爾班達敘事詩》。根據蘇美爾王表記載，盧伽爾班達（Lugalbanda）統治烏魯克長達1200年，作為王子時期的他，跟隨父親恩美尓卡（Enmerkar）——烏魯克的建城者，聖域庫拉巴的大王（Kulaba En）出征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山嶽地帶的阿拉塔。因攻勢不利，遭到了阿拉塔軍的頑強抵抗，恩美爾卡讓末子盧伽爾班達回烏魯克，向戰爭女神英南娜請教良策。盧伽爾班達利用神鷹給予的神行之術，穿越7座高山，當晚就回到了烏魯克城的庫拉巴聖域。

女神用悠揚美妙的聲音問道，“為何一個人回來了，阿拉塔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盧伽爾班達回覆，他帶來烏魯克王的口信，“在過去，英南娜女神授王權予恩美爾卡王，將滿是沼澤、泥濘之地上建起了烏魯克城，水順國泰，可如今，在與阿拉塔的戰爭中，女神卻置王於不顧。王無法離開戰場，就讓我回來向女神請益。王說，他個人的安危無所謂，只要能讓烏魯克的軍隊平安歸來。如果真能那樣的話，王可以放下他的王之槍，讓女神打碎他的王之盾。”

聽完口信的女神，用謎一般的語言告訴盧伽爾班達，前面的淺灘上有女神的水池，水池裡有著大大小小的魚，水池邊長著生命之木的檉柳，找到那棵孤零零的檉柳，用它做成容器，將水池裡最大的那條魚放在裡面，獻給眾神。如此的話，烏魯克的軍隊將戰勝阿拉塔。但請王注意一點，萬不可毀滅阿拉塔，要保護好阿拉塔的雕刻品，以及製作這些的藝術家和工匠。王要幫助因戰爭而受創的阿拉塔城復興，那個時候，恩美爾卡將獲得大王一般的勝利和祝福。

恩美爾卡王按照女神的意思做好了上述的事，他得以在420年的漫長時間裡統治美索不達米亞，烏魯克也獲得了上千年的繁榮光景。

中亞述時期的亞述王 圖庫爾蒂·尼努爾塔一世（BC1245——1208在位）於公元前1220年前後攻佔了巴比倫，將巴比倫國王變成了自己的傀儡，他下令修建了新的伊什塔爾神廟。

公元前6世紀前後，新巴比倫王國的著名國君，尼布甲尼撒二世在巴比倫城修建了後世著名的伊什塔爾城門，她是當時八大城門中最宏偉壯麗的一座。

德國柏林的伊什塔爾城門複製品

參考文獻：[希]希羅多德，《歷史》

[日]矢島文夫，《ギルガメシュ敘事詩》

[美]Theodor.H. Gaster，[日]矢島文夫《世界最古の物語―バビロニア・ハッティ・カナアン》

[日]矢島文夫，《メソポタミアの神話―神々の友情と冒険 (世界の神話)》

[日]岡田明子、[日]小林登志子，《シュメル神話の世界-粘土板に刻まれた最古のロマン-》

[日]北山篤，中文版/鄭銘得《西洋神名事典》

中文版/趙樂甡，《吉爾伽美什敘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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