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初一過後那些天,刀劈牛奶、斧砍折籮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過小年了,街上的年味濃了起來。每當這時,我都會想起東北,想起在兵團時過年的情景……”

前幾年,每當過年,都會寫一篇《大東北印象》 ,而上面,就是開頭的幾句。後來就不怎麼用了,覺得每年一開頭老是這幾句,有點膩人。

過年,首先是年三十,寫過一些當時的回憶。我的印象,三十那天,從早上開始,就覺著空氣中有著一種讓人愉快的氣氛。甚至早餐也有些心不在焉,因為心裡期待著晚上的會餐。說是晚餐,年夜飯,其實是傍晚的飯。我們休息日都兩頓飯,上午九點、下午三點。但下午三點,東北的太陽也快落了。所以,就算下午三點,天也黑下來了,也算是名副其實的年夜飯了。

我在東北好像過了兩個春節,由於食堂太冷,會餐(年夜飯)都是打回來在宿舍裡吃。記得打飯之前,就會有消息在傳,有什麼好菜,配給了什麼酒,什麼水果瓜子等零食。

下午三點一過,通往食堂的路上忙碌起來,都是去打飯的。遇到已經往回走的,還要問一下都什麼菜,確定一下。那人便會讓你看一下盆裡的內容,笑嘻嘻地過去。

我愛吃魚,尤其是炸魚。記得有一年春節就有炸魚。我在打漁排時,天天吃魚,但從未吃過炸魚,太費油,配給的油少,不敢炸。每人每月半斤油,別說炸魚,炒菜都得掂量著放。

於是,我們做鯰魚吃,一點油都不放。將魚收拾乾淨,鍋燒熱,然後,把魚貼在鍋邊上,像貼餅子似的。不一會,魚開始出油了,魚油煎魚,然後放入蔥姜大料醬油等佐料,燉熟。省了油,卻也吃不出沒放油。真佩服,不知誰發明的這種吃法。

做炸魚的是一種小魚,當地人叫雅羅魚。收拾乾淨,裹上面下鍋炸,炸至金黃撈出。趁熱吃最好,脆皮的面和嫩滑的肉,酥軟可口,好吃至極。我看過食堂炸魚,也吃過剛出鍋的,真好吃。炸魚就饅頭吃,或就烙餅吃最好,絕配。吃米飯,感覺差點,沒有饅頭烙餅那種特別的味道。

炸魚吃起來,也很講究。拿著魚頭,從魚尾開始往魚頭方向吃,別咬折骨頭。那魚已經脫骨,從兩側一口一口撕著吃,躲著魚骨,一直吃到魚頭。最後,剩下乾淨的骨架,像個藝術品,吃完還可欣賞地看上一眼。如果咬斷魚骨,後面吃起來就麻煩了。你還要重新定位魚骨的位置,讓開,否則你就會每一口都會往外吐刺吐碎骨頭。本來很好的感覺,會大打折扣。也有不吐骨頭吃的,我也試過,口感極差。

先白嘴兒吃一兩條炸魚以後,再用油乎乎的手撕著烙餅和饅頭往嘴裡送,和炸魚混合在一起往下嚥,魚香和麵香,讓喉嚨裡發出咕隆咕隆的讚歎聲,享受得很。那時候,有酒都不想喝,生怕攪了這魚和麵的美味。

回城後,有時看到賣炸魚的,買過兩次,不好吃。一般是小黃魚,麵皮太硬,裡面的魚又柴又艮。也自己也炸過,吃起來可以,就是視覺上和大鍋炸的不一樣。因為油放得少,基本上是煎魚吧,品相有點差。但我還是吃起來沒夠,有炸魚,基本不想吃別的菜。

實在抱歉!我不是在湊篇幅,實在是因為一說起美味,我就停不住。

再說三十那天晚上,大魚大肉的飯菜打回來,大家擺好就坐,酒瓶打開,飯菜的色香加上酒的芳香滾合在一起,勾人食慾,讓人興奮。話也多了,與往日沒什麼不同的對話,現在聽起來都讓人高興,未喝先醉。

一桌子豐盛的酒菜,加上一圈圍坐的人,以及這些人的融洽交流,就是過年。從早上開始的那種特有的氣氛,不斷地發酵著濃烈著,到了此時,便進入了高潮。

這樣的氛圍,一年只有一次,從天地間,從人心中,從人們的情感中,流露出來,發散著、湧動著、瀰漫著,最後,充滿了中國人的每一個空間,和所有有中國文化的地方。

這就是年味兒。

年味兒不僅僅屬於大年三十,還有初一到十五。

初一是拜年的日子。雖然程式化,但還是要做。但知青們的拜年,總不乏幽默調侃之類。有一年,男知青們給拜年的儀式裡,增加了一些顛覆性的指標:來拜年的客人都要喝酒,喝了的酒還不準帶走——屋裡喝門外吐。生猛,駭人聽聞,望而卻步,抱頭鼠竄(“拜年的酒,是這麼喝的”有詳細描述)。

經過大年三十的急板,大年初一的行板,便進入了初二到十五的慢板。有多慢呢?要多慢有多慢!一分鐘好幾萬拍。並且,沒板沒眼、沒節奏。

早上可能睡到11點才起,不餓不吃,直等到下午開飯。吃完了聊會天,或出去轉一圈透透風,回來接著睡。也有仨倆的在一起聊天,聊乏了,或再出去轉轉,或者還是倒頭又睡了,直到下頓飯,或者第二天。時間到了這日子口,表都慢的不走字兒了!

這種懶惰,倒是符合當下的防控冠狀病毒的肺炎——人員絕對不流動。中國人忙了幾十年了,該給自己點時間睡睡懶覺了。

有時,要好的老職工會派孩子來叫,請知青吃飯。要是那知青還睡著,要等很久,那孩子便在屋裡自己玩,等著醒。醒了,叫那個孩子先走,然後,才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大爺似的晃出門去。這是我腦海中的一個片段,主人公叫什麼想不起來,好像是一位天津知青,就是和石頭聊病退的那位。

那天,那哥們兒肯定又重複了一遍年夜飯的快活,而我們呢?吃的則是標題。您感到詫異,打錯字了?沒有。就是標題,就是標題裡說的折籮(各種剩菜倒在一起,謂之“折籮”)。雖然,吃的是折籮,但是,我們吃的動靜大啊。我們斧劈刀砍地吃,聽著特生猛,是不是?檔次不如年夜飯,但那架勢,沒誰了!

吃不完的菜,就倒在洗臉盆裡,那時沒冰箱,就放在窗外凍起來。那不是一次的折籮,有三十晚上的,有初一的,也有初五的。凡是那幾天的好菜,吃不完的都凍起來,都倒在一個盆裡多次地凍。所以,凍折籮也應該是有層次的,就像地層和冰川的斷層,可以分析出某一時期自然狀況。譬如有大火的年代,那一層就是黑的。折籮的層次,也反映出過年那些天的伙食狀況。最底層的是年三十的,最豐盛,最厚。然後就是初一和初五的,差了點也薄了點。有點地質學的意思吧?

凍折籮也不是每個人、每個伙食團都凍。飯量小的、又經常去老職工家吃請的,剩的多,才有條件凍起來。

凍折籮,也不是一般的溫度的凍,比冰箱通常的溫度低一倍。冰箱一般調到18度(默認也就這溫度)就夠用的了,可是,我們那嘎的兒(東北話“那兒”的意思),晚上到零下三四十度。那凍出來的折籮,真不是一般的折籮,鑄鐵似的。有點像做了舊的菜品模型,又有點像出土的文物。由於什麼肉都有,哪天的都有,那真是牛養豬雞鴨魚“海陸空”外加洗臉盆的大合體。甭想分出誰和誰,即便能分出誰和誰,也分不開誰和誰。

有點像是繞口令,要吃的時候就更“繞”了。你是怎麼吃?一頓吃了,不繞,直接放火上熱就行了。可是,一臉盆,吃不完怎麼辦?熱了吃,再剩了,再凍?不是不衛生的問題,是讓人噁心了。於是,只能凍著分解,吃多少,取出多少。

你當那是好分的嗎?由於溫度太低,凍得太結實,又是一層一層互相穿插糾纏在一起,拿回屋裡緩十分一刻鐘的撬都撬不開。於是,就斧劈刀砍。還是不得心應手,就差上鋸了。要不是那凍折籮也和洗臉盆合了體,心疼洗臉盆,早就開鋸了。知青裡還真有能幹出這事的憨豆,如整洗棉衣棉褲、一斤面、半斤餡兒,就包一個大餃子送食堂去煮,這類囧事很多……

宿舍一屋有一把斧子,是給值日的劈柴燒水燒炕用的。那盆“折籮”的“董事長”兼“CEO”(折籮是我們倆的,放在他的窗戶外,由他管理和決定怎麼吃),是一天津哥們兒,被他拿來做了廚房斧,將一臉盆折籮“大卸八塊”,分幾頓吃。炕沿鋪上報紙當砧板,再一分二,二分四地將凍折籮剁開……看著他掄斧子剁折籮的樣子,想起了賣肉的剁大棒骨的光景,真擔心會把臉盆剁漏了。

還有牛奶,用桶凍成的坨,圓柱體。不知那天津哥們兒從哪兒買的奶坨子?那幾天,我們也是山寨的西式早餐:吃烤饅頭片,喝牛奶。

奶坨子就不能用斧劈了,要用刀砍。否則,就稀里嘩啦、碎成冰渣了。也是放在炕沿上,鋪上報紙,用刀砍下幾片,然後,放在搪瓷缸子裡,在火上加熱後喝。

那年連裡過年的人少,天津哥們兒那屋裡就他一人,對面炕就成了餐廳。上面架個小炕桌(不知他從哪裡弄的,我們從來沒用過那玩意兒),就是餐桌了。我在他對面的屋子裡住,也沒幾個人,都是單吃。於是,他邀請我,去他那間屋裡吃飯。那幾天我們就是一個伙食團的了。

到了飯點,我們都是從食堂打來些新菜,又加上那海陸空超級大折籮,慢悠悠地聊著天南地北,聊著一些當時的消息,大道的和小道的,慢慢地吃著喝著,漫漫地聊著,細細地品味著那慢時光的滋味。

折籮也不是天天吃,起碼初一不想吃,因為,食堂的菜還很不錯。到了初二初三,開始,就有點想吃了,因為,食堂的伙食不如前兩天了。初五以後,甚至還有點懷念前幾天的折籮了。

所以說,人的眼光是可以改變的,是隨著條件的改變而改變。三十初一,折籮就是剩菜,看了就膩;而過了這兩天,折籮就是美味佳餚。幾天就能顛覆一個觀念,真立場。但是,真的把你放到那種生活條件中,再有立場的人也會改變立場,改變對摺籮的偏見。

那位天津哥們兒可“能”了。食堂沒什麼肉菜了,折籮也吃完了。有一天,我居然看他在用鋁盆(也是臉盆)在炒糖色,然後將一隻肘子放在裡面翻著,上色後,加水放在爐子上燉。

肘子吃完,我們的硬菜斷了幾天。以為就和往常一樣,又開始喝菜湯了。但是,他又變出花樣來了,只不過時間很顛覆:不是早餐,也不是中餐,也不是晚餐,而是半夜。

我們的慢生活有時也會被擾動,離我們不遠的屯子聽說有二人轉,於是,便在晚飯後趕了過去。

表演的屋子也是對面炕,比我們的宿舍要大許多。兩面炕是觀眾席,中間走道就是舞臺。

我們到晚了,就站在門口往裡看,唱的什麼已經忘了。那年代,傳統的小段肯定不敢唱,太黃。那天唱的,肯定是一些經過時代過濾的曲目或新曲目。查了一下,那段時間流行的曲目中,有“雙回門”、“馮奎賣妻”和“祖國到處有親人”等。那天,可能就是這類的曲目吧。

我對戲曲不太感興趣,覺得節奏慢、程式化,甚至唱腔都有固定的曲調。但一旦看上戲,卻會馬上進入劇情,劇中人物的命運總還是能吸引人關注的。

此外,那時期,看了些藝術理論的書,知道了世界三大表演體系。再用這種眼光看戲,就覺得有些意思了。譬如,我們知道話劇是西方藝術,是有幕別和景別的。要在表現不同場景時,換道具和背景的。而中國戲曲,則就是兩把椅子。從長安到揚州,馬鞭一甩,腳一抬身一轉就到了,其實沒挪窩。就這一招一式,順便把門檻也也都給邁了,直接到了地方。人物在揚州也還坐那兩把椅子,但觀眾就真的認為這就是揚州了。真節儉,真藝術。

但是,當時也還覺得有點疑問,二人轉雖是中國民間藝術,表演形式中,在演員方面,怎麼有些不太像梅蘭芳體系,反而倒有點像布萊希特。譬如,演員會在表演中跳出角色,說上一段,有時甚至還會和觀眾交流一下。這是當時的印象,後來也沒怎麼看二人轉,也沒真正拿二人轉和京劇和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做過比對。不知對也不對?反正我的文章擴散不大,不會造成混亂,但還是希望看出問題的朋友予以指正!謝謝!


知青往事:初一過後那些天,刀劈牛奶、斧砍折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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