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每個導演都有自己擅長的風格。北野武擅長暴力美學,沉默寡言的男人,出招必斃命。王家衛有充滿哲思的臺詞,寡淡的表情。而

巖井俊二,對青春題材的把握,無人能出其右。

即使26年過去了,《情書》依然是無法超越的經典。豆瓣評分高達8.9。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我還在上大學。那時候只看到,百轉千回的極致暗戀。這麼多年過去,我突然看到,成就這場“極致暗戀”的背後,是獨特的“巖井美學”。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巖井美學”是一個特定的影視藝術審美範疇,獨屬於巖井俊二。然而它到底是什麼?至今沒有明確的定義。 今天這篇文章,我以《情書》為例,說一說我對於”巖井美學“的理解。

一、簡素之美

日本當代思想家岡田武彥在他的著作《簡素:日本文化的根本》中,對”簡素“下了這樣的定義:

簡素,是指表現形式和表現技巧的單純化,而使精神內容得到深化、提高而具有張力。

越要表現深刻的精神,越要簡化外在表現。比如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塘,青蛙跳入水音響。”有限的字詞,勾起無限的遐想。有一人,獨自來到綠苔遍佈的古池塘邊,忽然驚起一隻青蛙跳入水中,“咚”一聲響,池塘泛起陣陣漣漪。在文字之外,傳遞出幽靜的深意。頗有蘇東坡筆下的意趣:“言有盡而意不窮者,天下至言也。

《情書》中的鏡頭和臺詞設計,充分展現出簡素的美。

電影開場,漫天飛雪中,博子屏住呼吸,靜靜地躺在雪地裡,繼而大口大口地呼吸。鏡頭拉昇,一個俯拍的長鏡頭,前景是被白雪覆蓋的山路,景深處是錯落有致的青黑色房屋和樹木。鏡頭跟著一襲黑衣的博子,往山下拉昇。

只有黑白兩種色調,猶如一幅潑墨山水畫。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簡素化的鏡頭,卻飽含著深沉的情感。聯繫後面的情節,就知道今日是她的未婚夫藤井樹的忌日,兩年前,他因山難去世。朋友和親人大多將他忘記,樂呵呵地喝酒聊天。只有博子,躲在杳無人跡的山裡。她屏住呼吸,是為了體驗藤井樹臨死前的痛苦。

茫茫白雪,鋪天蓋地,猶如博子對藤井樹的感情,乾淨純真,不染纖塵。黑色喪服就像博子的悲傷,兩年來一直如影隨形。

《東邪西毒》中有一句經典臺詞:“當你不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緊緊抓著記憶不放,以為這樣愛就不會消失。其實是把自己困在牢籠裡。不願意走出去,也不想放別人進來。博子的人生彷彿是按下了休止符,再也無法向前。

《情書》最經典的臺詞只有六個字:“你好嗎?我很好。”分別出現在開場和結尾。但相同的文字,卻表達出完全不同的內涵。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忌日那天,博子在藤井樹家裡翻閱中學畢業冊,發現藤井樹曾經在小樽住過的地方,現在已經被建成公路,她往那個地址寫了一封信:“親愛的藤井樹,你好嗎?我很好。”這個時候的”你好嗎?我很好。“寄託了博子深切的思念,和隱忍的悲傷。這封寄往天國的信,明知不會有回信,她還是執意寫了。她的執念,猶如一根釘子頑固地紮在心裡,鮮血淋漓,隱隱作痛。

電影結尾,博子面對著遠處的雪山,大聲呼喚,直至力竭,“你好嗎?我很好。”鏡頭切換到躺在病床上的女樹,她在半昏迷狀態,異口同聲喃喃道:“親愛的藤井樹,你好嗎?我很好。”

和片頭同樣的六個字,然而此刻的人物心境和潛臺詞截然不同。這時的“你好嗎?我很好”,代表釋懷,她確信自己是女樹的影子,未婚夫對她的喜歡,不過是鏡花水月。她面對著未婚夫魂斷之地,把所有的思念和悲傷盡數傾吐完,然後放下這段感情,重新開始。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女樹的“你好嗎?我很好。”有兩層意思。

第一層是感念,感謝男樹在青春年少的歲月裡,真誠地愛過她。第二層是向逝者道別。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寫道:”死亡並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存在。“她坦然接受了他的死亡。“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活著的人要繼續往前看。

《情書》鏡頭乾淨,臺詞精簡,這些都是我們看得見的檯面上的東西,而其中百轉千回的情感,和人物複雜迂迴的心思,是藏在冰山之下的寶藏。看巖井俊二的電影,就能體會到日本的簡素之美。

二、含蓄之美

夏目漱石當英語老師的時候,給學生一篇英文,讓他們翻譯成日語,裡面有一句"I love you",學生直譯成“我愛你”。

夏目漱石說,應該翻譯成“今晚的月色真美。”日本人在表達情感方面有多含蓄,從這個小故事中可見一斑。

《情書》展示一場極致暗戀,而暗戀最美之處,在於欲言又止。在於“我怕你知道我的心思,又怕你不知道”。

男樹性格內斂,暗戀的心思都藏在“捉弄”之中:

  • 借一堆沒人看的書,在借書卡上寫著“藤井樹”,那是他的名字,也是女孩的名字;
  • 故意不歸還她的英語試卷,讓她在停車場等到天黑無人的時候,藉故校對英語試卷,和她單獨相處;
  • 女樹給他和其他女生牽紅線,他生氣報復,把一個紙頭套蓋在她頭上,害她騎單車看不見路;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想要靠近她,卻又怕她發現自己隱秘的心事,於是只好做出各種搞怪的事情,引起她的注意。

女樹對男孩的好感隱藏得更深,她只敢“偷看”。她看到的那一幕,成為影史上最難以逾越的場景:

男樹站在窗邊,陽光落在他的身上,白色窗簾隨著風一起一落。窗簾揚起時,遮擋住男樹的身影,他整個人彷彿消失了一般。這時候,電影切了女樹的特寫,她偏著頭,目光中透露著期待。窗簾落下,復又露出少年的身影。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巖井俊二採用高光、逆光拍攝,使男樹整個人籠罩在朦朧之中,如夢似幻。這一幕像極了所有人“記憶中青春”,道盡東方人隱而不言的愛戀,含蓄內斂的情懷。

在電影最後,女學生們把《追憶似水年華》帶給女樹,讓她把借書卡翻到背面。赫然是她當年的肖像畫。男孩的“捉弄”留下隱秘的線索,直到多年後,她發現謎底,是一份單純真摯的愛戀。“我一面佯裝平靜,一面想把卡片踹到兜裡。然而不湊巧,我喜歡的圍裙,上下沒有一個兜。”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能把“暗戀”的百轉千回拍出來的,巖井俊二無出其右。

三、無常之美

日本有豐富而美麗的自然風物,卻常常受災害困擾,地震、海嘯、颱風能夠在頃刻間把所有美好都摧毀,因此形成了日本人纖細敏感的性格,他們更容易感受到萬物的“無常”。這種“無常”的觀念根深蒂固,成為日本文化的根本。譬如日本茶道,常說“一期一會,世當珍惜”,就是出於無常心。

這部電影,說白了就是在祭奠逝去的一切:逝去的父親,逝去的愛情,逝去的青春。這場盛大的祭奠,喧鬧的哀嚎式,而是平淡的哀而不傷。

女樹感冒咳嗽,一直拖著不去醫院,為什麼?影片前半段沒有給出解釋,直到她被母親騙到醫院。等待叫號的時候,她迷迷糊糊睡著,看到了幻象:

走廊盡頭突然亮起白光,一輛病床從拐角處出現,沒有人推,卻朝著她的方向過來。一陣陰森恐怖感,驟然升起。然後幾組短鏡頭快速剪切,病床越來越近,面色青白的護士推著病床,爸爸戴著氧氣罩的特寫,媽媽和爺爺焦慮地看著她,走道空間扭曲變形,攝影機跟在女樹後面奔跑,畫面上下左右運動。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她的父親患了感冒,沒有重視,突然轉變成肺炎,人送到醫院的時候,命已經沒了。這是女樹第一次感受到生死無常。

父親葬禮結束,女樹沿著結冰的坡道順滑而下,看起來心情似乎不受影響。她往前走幾步,看到一隻蜻蜓,依然保持著振翅欲飛的模樣,卻早已凍僵,她說了一句:“爸爸死了,是嗎?”

女樹在圖書館歸還男樹那本書,離開前,她轉身看向窗邊。窗簾依舊被風吹得一起一落,窗外的陽光依舊美好而燦爛。這個鏡頭和前面的鏡頭區別在於,不見少年的身影,以及,風裹挾著櫻花花瓣,吹了進來。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櫻花常常在開得最燦爛的時候,忽然盡數掉落枝頭。日本流傳著“春日的櫻花婀娜多姿,但其根下總埋著屍骨”的典故。櫻花代表最熱烈的生命,最明亮的青春,也代表著驟然的死亡,代表無常。

夢境、蜻蜓、櫻花,都是死亡意象。面對死亡,她的表現不是崩潰大哭,而是隱忍內斂,把死亡的陰影收進自己的生命裡。

女樹知道男樹遇難的消息之後,回到家就病重了,感冒轉變成肺炎,和爸爸一樣。因為下雪的緣故,醫院說救護車要一個小時後才能到。然而步行的話,只需要40分鐘。76歲的爺爺執意要揹著她,跑去醫院。同樣的情形再次上演,多年前爸爸沒有熬過來。

然而這一次,女樹活了下來。

爺爺告訴她,院子裡有一棵樹,是她出生那年,他種下的。女樹笑著滿院子找那棵樹。

《情書》:淺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

如何面對生死無常?“樹”,就是答案。明知生死無常,卻還是要向上生長。

鏡頭和臺詞的簡素美,情感的含蓄美,生死的無常美,共同構成“巖井美學”。通過他的電影,便能感受到日本的審美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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