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孫道臨(1921年12月18日—2007年12月28日),原名孫以亮,出生於北京市,原籍浙江省嘉興市嘉善縣,中國內地演員、導演,畢業於燕京大學哲學系。


1948年,參演個人首部電影《大團圓》 。

1949年,憑藉主演的劇情電影《烏鴉與麻雀》獲得中國文化部1949—1955年優秀影片評獎個人一等獎。

1954年,主演戰爭電影《渡江偵察記》 。

1959年,由其出演的劇情電影《萬紫千紅總是春》上映。

1963年,在劇情電影《早春二月》中飾演肖澗秋 。

1979年,主演人物傳記電影《李四光》。

1984年,自編自導自演劇情電影《雷雨》。

1986年,自導自演劇情電影《非常大總統》。

1988年,擔任央視春晚主持人。

1995年,獲得電影世紀獎最佳男演員獎。

2000年,與姚壽康聯合執導的傳記電影《詹天佑》獲得第7屆中國電影華表獎最佳故事片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

2005年,獲得中國電影百年百位優秀演員獎 。

2007年12月28日,孫道臨因突發心臟病在上海華東醫院去世,享年86歲。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王子復仇記》配音以卞之琳翻譯為底本


“非典型中文系教授”嚴鋒用唱歌的技巧來分析:


唱歌的技巧,有所謂頭腔共鳴和胸腔共鳴。我想配音如果也有這樣的劃分的話,孫道臨應該算是頭腔共鳴派。他的發音位置高,音調高,當他的氣息催發到極致的時候,有一種堅硬的金石之質,錚鏦激越,蕩人心魄。孫道臨配的哈姆雷特,瀟灑、俊逸、高貴而絕無媚俗氣。在此基調上,各種情緒起伏上下,流轉跌宕,令人耳不暇聞。從一出場的疑惑憂傷,到鬼魂告白後的悲憫激憤,裝瘋賣傻時的冷嘲熱諷,海濱獨白的浩瀚思慮,他都能拿捏火候,妙到毫顛,表現出驚人的節奏和情緒控制能力,其專業技巧和素養當世無人能及。


接下來,他具體而微地逐句分析《生存還是死亡》這一段的控制:


拿那段古往今來最有名的獨白來說吧。開首是“活著,還是不活”的輕起,帶一點悵然和迷惘。“去忍受那狂暴的命運那無情的摧殘,還是挺身去反抗那無邊的煩惱,把它掃一個乾淨”,在“乾淨”前有一個附點音符式的停頓,恰如思慮的節奏。“去死,去睡,就結束了”,速度漸慢,有一點恐懼,有一點嚮往……突然聲音抬高:“也許會做夢”,恍如自己被驚醒,然後又放低語氣:“唉,這就麻煩了”,馬上又用第三者的聲音冷靜地旁白:“就這點兒顧慮使人受著終身的折磨……使那決心的本色蒙上了一層慘白的思慮的容顏”。萬千思緒,起伏搖擺,正是哈姆雷特的絕妙寫照。


  然後,這位“貪玩教授”又分析孫道臨配音的音樂性:


孫道臨的配音有一種強烈的音樂性。像哈姆雷特和母親葛特魯德的對話,從“別老擰你的手,快坐下來,讓我擰擰你的心”開始,到“如果半老女人還要思春,那少女何必講貞操呢”的一大段,有一個緩慢的漸強(crescendo)和漸快(accelerando)。到“一個耍無賴——的國王”,氣勢達於頂峰。孫道臨嗓子有驚人爆發力,可他能放能收,揮灑自如,聽他的配音,每每就像看一個偉大的足球運動員從自己的後場帶球突破,一路斬關奪將,一直把球踢進對方的大門,用今天孩子們的話來說,那就是——“酷斃了”。


思考的體系不同,我不敢對以上分析妄做評價。但嚴老師提到“節奏和情緒控制能力”無人能及,這是我非常贊同的!而且,這麼討論孫道臨配音,我覺得很有趣!妙文!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張瑞芳:我眼裡的孫道臨


我第一次見到孫道臨是抗戰勝利後,我在東北拍完了《松花江上》來到上海,那時金山他們正在籌備《大團圓》,碰到孫道臨,我們交談起來。他記性很好,回憶起他上中學時來看我和崔嵬他們演出的《放下你的鞭子》,居然還記得我們演出時向老百姓借的服裝的顏色。


解放後,一起在上影廠,風風雨雨幾十年。我和他合作是我們倆在上海電影演員劇團的時候,我任團長,他是副團長。他比我小三歲,聰明有條理,很能幹,那時演員劇團許多事都是他在張羅。我的思維往往是靈感式、跳躍式的,想起什麼說什麼,這些點子有的不錯,有的也不一定可行,而且我經常出國,外出開會什麼,隨便說一通就走了。孫道臨這個人很理性,他會仔細分析我的意見哪些是可行的,並認真去落實。他話不像我那麼多,但很實幹,我一直覺得他很有才能,不像有些人,海闊天空,不著邊際。後來他去了導演組,他導演的《非常大總統》《雷雨》《詹天佑》都是很有文化內涵的有一定分量的影片。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道臨是一個編、導、演全才,當然他在表演方面成就是最高的。我覺得,孫道臨在《早春二月》飾演的肖澗秋,是最符合他個人氣質的藝術形象,表演非常自如。此外,他塑造的一些軍人、英雄形象也很有自己的特點,比如《渡江偵察記》,他一反從前普遍表現的英勇威武的英雄形象,而是塑造了一些智勇雙全,甚至帶有一些儒雅氣質的英雄形象。我認為他的這種表演是對生活的一種美化,但這種美化是非常自然的,是對生活的一種提煉。


道臨拍戲非常用功,做很多案頭工作,寫很多創作筆記。他是學哲學出身的,理性思維強。他在業務上、作風上是有口皆碑的。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在表演上,我倆合作不算很多,好像就是《家》《萬紫千紅總是春》,還有《白痴》的配音。


電影、話劇《家》我們都在一起合作,非常默契。拍攝過程也挺好玩的,劇組裡的人起了一大堆外號。像孫道臨因為在劇中老是要哭,我們叫他“孫大雨”(孫大雨是一個名教授的名字),我老是愁眉苦臉的,叫“苦豆”。陳西禾導演每次拍完一個鏡頭,就在那裡嘀嘀咕咕,有些優柔寡斷的樣子,很像劇中道臨演的大表哥。被起外號“大表哥”。在劇中我們兩人的內心獨白,都用了不少心思。後來電影出來後,唱片廠還特地找我們將這段對白灌了唱片。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萬紫千紅總是春》是輕喜劇,我和他沒有對手戲,他飾演的是一個反對婦女出去工作的思想保守的丈夫。但他用一本正經的樣子演,很有喜劇效果。有很多人對這個角色印象深刻,認為是他最好的演出之一。道臨雖然多數演的是正劇或悲劇角色,但他其實有喜劇的才能,他甚至還有過搞一些喜劇、鬧劇的打算。


他也很擅長配音,而且水平非常專業,他身上老備著字典,查四聲,做到發音準確。我和他合作配音的譯製片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我配娜斯塔莎,他配梅斯金公爵,配得神形皆似,他在現場的神態也像劇中人梅斯金,和劇中人融為一體。我在劇中有段大笑的戲,配音的時候,一直大笑,笑得不行了,我跟導演說我笑得肚子餓了,趕緊讓人給我去買麵包吃。


很多人認為道臨配音的《哈姆雷特》是經典,其實《白痴》也是他的經典。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道臨多才多藝,早年在燕京大學就讀,英文很好,用英語演過莎士比亞戲劇。他嗓子好,聲音好聽,歌唱得也很好,還辦過獨唱音樂會,演唱《草原之夜》和一些外文歌曲。在電影節上當節目主持人,報一遍中文再報一遍英文,他都能拿下來。


生活中我們之間也常來往,道臨有個姐姐是我中學同學,我老伴嚴勵和道臨是同鄉,嚴勵生前也愛到他那裡去,道臨母親做的菜很好。


他這次住院後,我去看過他兩次,最後一次去大約兩三個星期前,他當時情況還好,雖然記憶力嚴重喪失,但見我總還是認識的,他看見我,一定要站著,我讓他坐他不肯坐。我對他說:“這兩天電視裡盡演你的戲,不錯,美男子”,他樂了。


我走時,他堅持把我送到電梯口,不知怎麼的,我當時忽然閃過一絲也許再也不能相見的預感……


(原題《畢生獻給電影藝術——追憶孫道臨》

刊於2008年1月7日解放日報朝花版)


曹可凡回憶孫道臨

謝鐵驪說:“他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型,溫文爾雅的。”

謝芳說:“他特漂亮,眉清目秀,特別文雅。”

張瑞芳說:“反正他挺神氣的吧。”

陳凱歌說:“單憑一部《早春二月》,他的表演已達藝術頂峰!”

陳紅說:“從未見過他衣服皺巴巴的或頭髮沒弄好。一看就是一個自愛和熱愛生活的長者。”

黃宗江說:“過去沒有‘酷’這個詞,他就是‘酷’和‘帥’!”


一轉眼,孫道臨先生離去,已十年。

半個多世紀前,一部《烏鴉與麻雀》令年僅27歲的孫道臨立足影壇。之後,從《渡江偵察記》之“李連長”、《永不消逝的電波》之“李俠”,到《早春二月》之“蕭澗秋”,孫道臨的銀幕形象早已成為一個時代的標識。2007年12月28日,老人過完生日後10天飛向天國。道臨先生往生後,至愛親朋紛紛表達惋惜與不捨之情。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早春二月》


與道臨先生相識,可回溯至30年前,1987年,上海電視臺籌辦《我們大學生》節目,在全市高校遴選節目主持人。我被當時就讀的上海第二醫科大學推選參賽,經層層篩選,終於闖入決賽,而孫道臨先生正是總決賽評委會主席。雖然素昧平生,但道臨先生給予鼓勵和關懷。之後,我便有機會去道臨先生家請益。


道臨先生家位於淮海中路武康路交界的武康大樓,這幢頗似巨輪的龐大建築原為“諾曼底公寓”,由猶太建築設計大師鄔達克設計建造,環境幽靜。道臨先生曾在《忘歸巢記》中對此有所記述:“……我格外慶幸窗外馬路對面,是一位偉人(宋慶齡,編者注)的故居。託她的福,從我窗口望出去,因為是在樓的高層,所以望不到窗下的馬路,熙熙攘攘的車輛,卻只看到對面宅子中的綠樹叢……”每回拜訪道臨先生,都是一杯清茶,相對而坐,聆聽道臨先生談文論藝,有時我也會將諸多市井笑話告訴他,惹得他捧腹大笑。所以,他在一篇短文中,用文字為我畫了一幅素描:

“我眼中的曹可凡是個豁達樂觀的人,他圓圓的臉龐上時刻漾著笑意,和他在一起,你可以得到快樂的享受,因為各種各樣的笑話隨時會從他口中暢快地流出,而那時他自己的面容卻是嚴肅的。當笑話講完了,他鏡片後面的眼睛才會狡黠地一閃一閃,接著嘴巴彎一彎……”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2007年,曹可凡與孫道臨、王文娟及他們的女兒合影


一個溽暑難耐的午後,我照例去道臨先生家喝茶閒聊。道臨先生向我吐露了一樁心事。原來,許久以前,他將歷年詩文舊作整理成冊,交一家出版社出版。不想文去書空,猶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多次催問,得到的卻是搪塞與敷衍,甚至一些珍貴照片也遺落散失,不知去向,老人為此悶悶不樂。於是我自告奮勇,允諾設法幫先生完成夙願。道臨老師頓時愁眉舒展。


憑多年交情,我找到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輯崔美明女士,結果一拍即合,美明女士對道臨先生詩文頗感興趣,於是經過一陣忙而不亂的索稿、定稿、校樣之後,《走進陽光》一書得以面世。封面照片由道臨老師親自選定:他身著淺藍色西裝,墨綠底色配橘紅色花紋領帶,呈飄逸狀,道臨先生略微側身凝視遠方,一頭白髮與其紅潤的臉龐沐浴在陽光之中,一種濃濃的歷史感與勃勃的生命力油然而生。


道臨先生一生的摯友與同窗黃宗江寫來長達數千字的序文。文章回憶了他倆數十年的友情,並稱“孫道臨是一首詩,是一首舒伯特和林黛玉合寫的詩”。回想這一經過,我心中滿是歡欣與“得意”,道臨先生更是幽默地在書的扉頁上寫道:“謝可凡‘大媒’。”


道臨先生在《走進陽光》一書中詳盡回憶拍攝《家》《永不消逝的電波》《渡江偵察記》和《早春二月》等經典影片的表演體會,也談到臺詞藝術的魅力和有聲語言的創作。說起“生存還是毀滅”這句《哈姆雷特》中的著名臺詞時,人們自然會想起為電影《王子復仇記》中“哈姆雷特”配音的道臨先生。在這部戲中,道臨先生明晰純正的語言,頓挫有致的節奏,生動、準確、傳神地刻畫了這位丹麥王子的性格特徵,顯示了他那超凡脫俗的語言技巧。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有人說,聽道臨先生朗誦是一種享受,它讓你張開想象的翅膀,自由馳騁於作品所描繪的意境之中,領略其中的無窮韻味。殊不知,道臨先生年輕時羞於在公眾面前大聲朗誦,因為他認為再好的作品一說便俗。然而一次偶然的演出卻改變了他對朗誦的看法。


大約60多年前,他在上海文化廣場面對成千上萬名觀眾朗誦“黃河之水天上來”時,觀眾激昂的情緒與他內心的波瀾形成強烈的共鳴。他深感“詩,不再只是環流於心底的孤獨的潛流。他還能飛向觀眾,引起交叉共鳴的迴響。他問道於千萬人的心靈,共同融入一個時代的感情巨流之中。比起演戲來,朗誦需要與觀眾更直接的交流和相互感應,因而具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和煽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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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道臨先生謙稱朗誦僅為“業餘”愛好,但事實上,他是業界公認的大家。2000年,我與語言學家王群教授策劃《銀漢神韻———唐詩宋詞經典吟誦》,責任編輯依然是崔美明女士。道臨先生在其中吟誦10首古典詩詞。雖說他對這些作品爛熟於心,但仍一絲不苟,認真準備,不放過哪怕細小的疑問。


吟誦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時,他完全沉浸在詩人艱難悽苦的處境中,蓄積已久的悲慟之情猶如火山般迸發,悲愴激昂地吟詠出“天若有情天亦老”;又以低沉凝重的聲調,念出最後兩句詩“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最後將“波———聲———小”重複吟詠,且聲音、氣息漸次減弱,細緻入微地傳達出詩中憂傷悵惘的思緒。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朗誦陸游《釵頭鳳》時,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任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特別是最後破喉而出的三個“莫”字迴環悽切,聽來利箭穿心,讓人悲痛欲絕。錄音完畢,他伏案慟哭,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才慢慢從詞的意境中抽離出來。


而在李白名篇《將進酒》中,當讀到“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時,道臨先生出人意料地在“惟有飲者”後加了一個嘆息。這一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嘆息,讓人體悟人間苦澀,極富藝術感染力。


古典詩詞吟誦要表達作品所蘊含的千古神韻,這種神韻既來自作品悠遠雋永的精神之美,讓人有所感悟;同時也源於吟誦的韻律之美,讓人擊節而歌。從這個意義上說,道臨先生朗誦藝術可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2005年,道臨先生因帶狀皰疹入院。不久記憶力急劇衰退。我去華東醫院探視,他似乎認識,卻又說不出名字,只是試探地詢問:“最近可忙?仍在原單位工作?”我說:“道臨老師,我是最愛吃的可凡,您怎麼忘了?!”沒想到,一番話說得老人有些不好意思,一邊幫我削梨,一邊喃喃自語:“知道!知道!怎會不知道!”可沒過多久,他又重複剛才的問題。


剎那間,我悲慟難忍,向來思維敏捷、談吐優雅的他竟然病成那樣。望著他那慈祥又略顯木訥的臉龐,想起了與他交往的種種往事:有次到北京參加朗誦會,他帶著秦怡、喬榛、丁建華、袁鳴和我,去吃地道的北京小吃———豆汁兒和炸焦圈,豆汁兒的味道像泔水,難以下嚥,我便使勁捏著鼻一飲而盡。看著我那副狼狽樣,他哈哈大笑。袁鳴給他學猩猩討食模樣,他也跟著模仿,如同孩童般純真。


《銀漢神韻》首發時,他正在遙遠的北方,冒著風雪拍攝《詹天佑》,80多歲的老人,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但趁劇組轉景時,匆匆趕回上海,還即興朗誦了幾首古詩……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孫道臨與妻子王文娟在家中


大約一個月之後,偶然遇到張瑞芳老師,她問我是否去醫院探望過道臨先生,並說是道臨先生親口告知於她,我心中大喜,莫非老人記憶已然恢復?於是趕緊和文娟老師聯繫,次日清晨便趕往醫院,與之錄製《可凡傾聽》。道臨先生對此次訪問也極為重視,特意讓女兒慶原從家裡帶來燙好的西裝、襯衣和領帶。可他卻覺得色調不配,不滿意。不得已,文娟老師給他換成米色西裝、白襯衣和絳紅色領帶。


交談過程中,我發現他記憶時斷時續,常常陷入長時間停頓,但他仍然記得兒時放羊時那幾頭羊的名字;記得曾借給他尼采著作,體胖高大、滿臉胡茬的同窗、朱自清之子朱邁先;記得在朝鮮戰場犧牲的戰友。當我低聲朗讀一段他寫過的有關母親的文字:“1942年春天,我離開了家,剛滿20歲的我異常孤獨,在槐蔭遮蔽的窗下,我感到周圍全是黑暗,生命毫無價值。有一天,我在外面奔波一天後,回到那棲居的小屋,發現桌上放著兩個覆蓋著紅色剪紙的茶杯,那是母親囑人帶來的。剪紙的花樣象徵著吉祥,我呆望著它們,眼中充滿淚水。”


道臨先生閉著眼,靜靜地聆聽,潸然淚下:“這是……這是……母愛。母愛是最讓人感動的。其實因為父親長期得病,我父母當時已經沒有任何力量了。但是她還是不忘記自己的兒子,我怎麼能不感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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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說及他演過的經典銀幕形象,有的他依稀記得,如聊及鄭君裡拍攝《烏鴉與麻雀》,他說:“君裡拍攝時謹小慎微,往往沉默思索半天才開機”;聊及《渡江偵察記》,他說:“我讓陳述給我畫像,一個帶軍帽的軍人模樣,從中得到塑造人物的自信”;聊及拍攝《家》覺慧扮演者,他笑言:“他是‘張恨水’,可我老哭,是‘孫大雨’,他總批評我。”不過,大多數角色記憶,卻呈現空白狀態,也許我不經意間流露出茫然的神情,他好像明白了什麼,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哽咽道:“忘了,忘了,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知道你來做節目是為我好,可是我真的不行了!你們認識的那個孫道臨已經沒了!”說完,竟像孩子一般嚎啕大哭。我深知他內心的苦楚,但也無能為力,唯有陪他一同流淚。


10年過去了,我依然不敢看那段畫面,節目也未有采用,生怕熱愛道臨先生的朋友無法接受。我將那幾句撕心裂肺的話語深深植入腦海深處,成為永久的記憶。道臨先生常詼諧地將自己的姓“孫”(Sun)稱為“天上的太陽”。其實,他在我心裡,就是太陽,不落的太陽,帶給我們溫暖和力量。


道臨先生拍攝《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時,曾給導演佐藤純彌先生寫過一首小詩,若將詩中“佐藤”改為“道臨”,小詩也可視作道臨先生一生的寫照:


從來男兒多血性

踏遍荊叢唱不平

正是路轉峰迴處

青山照眼看道臨


(刊於2017年12月7日解放日報朝花週刊·夕拾版)


獨一無二的銀幕知識分子

詩人西川曾說:“在孫道臨的身上,集合了一個時代的道德、修養、熱情、才華。”作為中國影史最知名的電影表演藝術家之一,孫道臨所飾演的所有銀幕形象,都散發著獨特的知識分子氣息,他用自己的學養和演技塑造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銀幕形象,成為“五四”文化和當代知識分子的形象標誌。他飾演的眾多軍人戰士形象,更是打破了當時對軍人形象的固化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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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道臨1921年出生在北京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從比利時留學歸來的工程師,希望他將來也能學工程。孫道臨卻與文藝結緣,1938年考入燕京大學哲學系。在此期間受到學友黃宗江的影響走上了戲劇演藝的道路,參演過《雷雨》《生死戀》等劇,還找過白俄羅斯的老師學習鋼琴、德國老師學習聲樂,成為了名揚全校的英俊小生。

1948年,孫道臨從北京來到上海,拍攝黃宗江編劇的電影《大團圓》,從此走上了銀幕。1949年,憑藉電影《烏鴉與麻雀》獲得文化部1949-1955年優秀影片評獎個人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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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

1963年的電影《早春二月》裡孫道臨飾演肖澗秋,使得當時社會上掀起了“肖澗秋旋風”,男大學生們紛紛模仿起他的扮相,連片中他的豆綠色圍巾都在百貨商店被搶購一空,他也成為了瀟灑和儒雅的代名詞。合作的女主角謝芳曾回憶,孫道臨是肖澗秋的不二人選,“外形、演技自不必說,就是那份學養和素質,坐在鋼琴前就可以隨意彈奏出曲目,那種瀟灑自如沒有第二個人能完成。”導演陳凱歌曾經說道:“單憑一部《早春二月》,他的表演已達藝術頂峰。”

除了文人形象外,孫道臨還出演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軍人角色,而他飾演的戰士形象,有別於同時代一般軍人角色粗糙、剛硬的表演方式,常有著溫暖、細膩的獨特印記,這也是他在軍旅題材電影中同樣大放光彩的原因。《南島風雲》中的游擊隊長,《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的地下黨員,《紅色的種子》中的政委等,都是他的銀幕“兵系列”。孫道臨的妻子王文娟曾在接受採訪時說,當年她與孫道臨剛開始談戀愛,母親得知女兒交往的對象是電影《渡江偵察記》中李連長的扮演者時,就先在心裡默認了這個未來的女婿。

《雷雨》一直是他最愛的劇本

在孫道臨的演藝生涯中,《雷雨》一直是他最愛的劇本之一。在燕京大學攻讀哲學時,他就作為燕京劇社的成員出演了劇中的周衝。1984年,他自編自導了電影版《雷雨》,飾演周樸園,這也是孫道臨第一次執導電影,對於故事背景的細節完善和演員選擇全部精益求精,連曹禺先生都對此片讚賞有加。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雷雨》

2003年,82歲高齡的孫道臨應朋友之邀再次出演《家》中的高老太爺,由於臺詞很多,孫道臨的記憶又已衰退,時隔四十多年後再次詮釋這個角色,臺詞成了孫道臨的難題。他堅持自己完成臺詞部分,一遍遍地反覆背誦,直到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為止。這也是他生前出演的最後一部舞臺劇。

孫道臨曾為電影《王子復仇記》裡的哈姆雷特配音,造就了電影配音史上無法超越的高峰,也成為了人們心目中永遠的“王子”。他配音版的哈姆雷特立刻成為了演藝界訓練口音的標準教材,進而對全國人民從此以後的說話腔調都產生了潛在的影響。好友黃宗江曾說,要是勞倫斯·奧利弗到中國來聽到孫道臨為他扮演的哈姆雷特配音,他也會感到慶幸的。其後孫道臨又應上海電影譯製片廠之邀,為《基度山伯爵》《孤星淚》等多部外國影片配音,成為後人難以逾越的經典。

朗誦是孫道臨的另一項不懈追求。在他的自述文章《我與朗誦》中曾寫道:“比起演戲來,朗誦需要和觀眾更直接的交流和相互感應,因而具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煽動力”,“朗誦藝術得到發展,成為文藝百花園中的一朵鮮豔的花,是非常需要這樣鍥而不捨的努力的。”在從事朗誦近四十年後,孫道臨依然覺得朗誦是自己的一項“業餘”活動,覺得進行的研究和思索太少了。

在他心中藝術永遠比金錢崇高

2007年孫道臨在上海去世,輓聯上寫著“心繫華夏德藝千古音韻永不消逝”,“魂牽銀幕風範高潔形象光彩照人”,簡潔的語句刻畫了孫道臨不平凡的一生。

1956年孫道臨出演陳西禾導演的《家》時,導演因為時常被影片中年輕人的不幸命運所感染,久久沉浸在悲情當中,劇組大家給導演起外號叫“陳大悲”(中國現代戲劇先驅),另一個演員張輝則被叫“張恨水”(現代作家,著有《啼笑因緣》等)。而孫道臨因為常常落淚在劇組的外號叫“孫大雨”(現代詩人)。孫道臨時常懷念,“瞧瞧,當年工作氛圍多麼融洽,又是多麼認真專注,三個外號都是巴金同時代的文化人,比喻得非常貼切、優雅。”

對待表演,孫道臨也是同樣認真專注。拍攝《渡江偵察記》是他第一次飾演軍人形象,之前他多是扮知識分子,心裡特別沒底,總覺得自己不夠剛硬,便自己在家走正步,一走就是好久,還讓妻子王文娟隨時提醒他的姿態,後來試戲時穿上軍裝,得到了導演的讚許,方才放下心來。

孫道臨:“電影皇帝”配音藝術爐火純青

《渡江偵察記》

拍攝《永不消逝的電波》時,孫道臨只花一個月時間就學習掌握了發電報的技巧,這樣導演王蘋就可以拍攝他的手部特寫。在出演被敵人刑訊逼供的鏡頭時,主動要求體驗酷刑老虎凳的感覺,加到第三塊磚時,已經青筋暴露、大汗淋漓,幾乎要暈厥,王蘋趕緊喊停。在世界電影史上,為演戲,演員親自體驗老虎凳,恐怕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唯一一人。

“在他心中,藝術是崇高的,分量很重,而金錢的分量很輕”,上海知名文藝評論家毛時安曾這樣評價孫道臨。曾有廠家以50萬元為酬價,用他的形象做廣告,得到的回答是“我絕不做藝商。”但在電影《屠城血證》中,孫道臨做了精彩的總結性旁白,卻沒有收取一分錢酬勞,他說:“我是為每一箇中國人念出這段旁白,也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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