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史鐵生:海棠樹裡的張望

史鐵生:海棠樹裡的張望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樹,在我的記憶裡不能分開。好像她們從來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樹的影子裡張望。

老海棠樹近房高的地方,有兩條粗壯的枝丫,彎曲如一把躺椅,小時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兒玩。奶奶在樹下喊:“下來,下來吧,你就這麼一天到晚待在上頭不下來了?”是的,我在那兒看小人書,用彈弓向四處射擊,甚至在那兒寫作業,書包掛在房簷上。“飯也在上頭吃嗎?”對,在上頭吃。奶奶把盛好的飯菜舉過頭頂,我兩腿攀緊樹枝,一個海底撈月把碗筷接上來。“覺呢,也在上頭睡?”沒錯。四周是花香,是蜂鳴,春風拂面,是沾衣不染的海棠花雨。奶奶常獨自呆愣,目光漸漸迷茫,漸漸空荒,透過老海棠樹濃密的枝葉,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樹搖動滿樹繁花,搖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記得奶奶坐在樹下糊紙袋,不時地衝我嘮叨:“就不說下來幫幫我?你那小手兒糊得多快!”我在樹上東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說:“這回活兒緊!”我說:“我爸我媽根本就不想讓您糊那破玩意兒,是您自己非要這麼累!”奶奶於是不再吭聲,直起腰,喘口氣,這當兒就又呆呆地張望——從粉白的花間,一直到無垠的天空。

史鐵生:海棠樹裡的張望

或者夏天,老海棠樹枝繁葉茂,奶奶坐在樹下的濃蔭裡,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了補花的活兒,戴著老花鏡,埋頭於床單或被罩,一針一線地縫。天色暗下來時她衝我喊“你就不能勞駕去洗洗菜, 沒見我忙不過來嗎?”我跳下樹,洗菜、胡亂一洗了事。奶奶把手裡的活兒推開,一邊重新洗菜一邊說:“我就一輩子得給你們做飯?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這回是我不再吭聲。奶奶洗好菜,又會有一陣子愣愣地張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樹照舊果實累累,落葉紛紛。早晨,天還昏暗,奶奶就起來去掃院子,“刷拉——刷拉——”院子裡的人都還在夢中。那時我大些了,正在插隊,從陝北迴來看她。那時奶奶已經腰彎背駝。“刷拉刷拉”的聲音把我驚醒,趕緊跑出去:“您歇著吧,我來,保證用不了三分鐘。”可這回奶奶不要我幫。“咳,你呀你,還不懂嗎?我得勞動。”我說:“可誰能看得見?”奶奶說:“不能那樣,人家看不看得見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覺。”這樣我才明白,她為什麼不讓自己閒著。她不是為掙錢,她為的是勞動。

她要用行動證明。證明什麼呢?她想著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

史鐵生:海棠樹裡的張望

所有的冬天,在我的記憶裡,幾乎每一個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學習。窗外,風中老海棠樹枯乾的枝條敲打著屋簷,摩擦著窗欞。奶奶曾經讀一本《掃盲識字課本》,再後是一字一句地念報紙上的頭版新聞。我寫過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奶奶舉著一張報紙,小心地湊到我跟前:“這一段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看也不看就回答:“您學那玩意兒有用嗎?您以為把那些東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麼帽子?”

奶奶立刻不語,唯低頭盯著那張報紙,半天目光都不移動。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但知已無法彌補。

但在我的印象裡,奶奶的目光慢慢地離開那張報紙,離開燈光,離開我,在窗上老海棠樹的影子那兒停留一下,繼續離開,離開一切聲響甚至一切有形,飄進黑夜,飄過星光,飄向無可慰藉的迷茫與空荒……

而在我的夢裡,我的祈禱中,老海棠樹也便隨之轟然飄去,跟隨著奶奶,陪伴著她,圍攏著她……奶奶坐在滿樹的繁花中,滿地的濃蔭裡,張望復張望,或不斷地要我給她說說“這一段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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