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6 凌云宫纪事

凌云宫是座庙,坐落在蒙山最顶部。凌云宫的东面是云蒙峰,西面是

天蒙峰,旁边还有座刀背似的山,叫刀山

凌云宫虽然在蒙山的最高处,伸手似乎就能摸到天上的云,却极是小,小到只有窄巴巴的一间庙堂,里面只能容纳一尊神。神也不是什么尊贵的神,是山神。凌云宫虽小,却有着久远的历史。据考证,此庙始建于唐代,到了现在,已有一千三百余年的历史。庙小,里面只住着一位和尚。在庙的背后,有一块从山体突兀出来的大石头,有人在周围筑上墙,留出个门儿来,便成了一口小石屋。和尚就住在石屋里。

凌云宫里的和尚虽然是和尚,与别处的和尚却有所不同。别处的和尚要念经,要敲木鱼,要做法事,还要化缘以及云游什么的。凌云宫里的和尚不。凌云宫里的和尚主要做一件事,就是给庙里的山神上香。上完香之后,和尚并不能闲着,还要荷一柄锄,肩一捆树苗儿,去坡岗上栽种。挖好一个坑,种上一棵树。挖好一个坑,再种上一棵树。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凌云宫纪事

渐次地,蒙山里的树就多起来,就绿起来,到了现在,蒙山里满目都是绿葱葱,林森森。全是树。给山神敬了香,种了树,和尚仍然不能闲着,还要干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庙堂旁边的小山坳儿里,垦出一片田土,在那儿种植农作物,比如谷,粟、豆什么的。种了谷、粟、豆什么的,用以果自己的腹。

渐渐地时间就到了民国。到了民国,凌云宫还在蒙山顶上矗立着,还有香火从里面袅出来,只是和尚换成了一位姓尹的。姓尹,大名唤作尹仁遂。

尹和尚同别的和尚一样,自从入驻凌云宫的那一天起,就做上述那三件事情。此时的蒙山其实已经全是树,根本没有地方再栽种新的树苗了。没有地方再栽种新的树苗,姓尹的和尚还要栽种。他丢下了锄头,制了副弹弓,又团了些泥丸儿,然后揣着泥丸抄着弹弓满山里走,看见那些悬崖峭壁上有什么沟壑与缝隙,他就取弹弓在手,用泥丸进行射击。啪地一声响,就将泥丸射进那些悬崖峭壁的沟壑或缝隙内。再啪地一声响,又将泥丸射进那些悬崖峭壁的另一个沟壑或缝隙内。那泥丸并非普通的泥丸,里面是有树的种子的。过不了几天,雨从天上落下来,流进了石缝中,将那泥丸浸泡开,那种子得到润滋,便在那里扎下了根基,发出了枝芽,展开了叶脉。你到蒙山里来,抬眼去望那些悬崖和峭壁,就会看到那儿也生长着许多许多的树。都是尹和尚的作品。

尹和尚是三十来岁时来凌云宫做和尚的,转眼间岁月就过了三十年,尹和尚成了个老和尚。他的腰弯了,不能直立起来。他的胡子全白了,稀稀落落的,如同冬天里枯败了的草。他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变得昏黄,没有了光彩,走起路来时,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拖动两条腿。老了的尹和尚自然不能再操着弹弓向悬崖射击了,他每天所做的事情除了给山神敬敬香,侍弄一下地里的谷物外,就是蹲在那里闲着。他蹲的地方是小庙旁边一块状似蛤蟆的石头。石头很大,很高,蹲在上面可以晒太阳,还可以将视线望到足够远。他就蹲在那里晒着太阳朝远处望,望那些绵绵亘亘的群山,望那些绿绿葱葱的林木,也望飞鸟在树梢上啁啾,望獾在崖壁上攀爬和摔膘。

凌云宫纪事

有那么一天,他蹲在石头上闲望的时候,竟然望到了一个人

凌云宫里难得有人来,每天里都是静静的,只有他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和尚。那么,这个到凌云宫里来的人是个什么人呢?那么,这个人来凌云宫又要干什么事情呢?尹和尚不知道。尹和尚瞪大了眼。

瞪大了眼的尹和尚就见来人渐渐走近,来到了那座小庙前。与此同时,尹和尚也将来人的眉眼看了个清楚。看了个清楚,老和尚的眼睛便瞪得更大了,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来人是个女人。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的女人。不仅是个年轻的女人,还是俏俏的女人。女人穿的衣物也俏,是件缎子面儿大花朵子的旗袍。尹和尚在皈衣佛门前,家住蒙阴县旧寨乡尹家洼村,目不识丁,足不出村,哪里见过穿缎子旗袍的女人?他登时傻了眼,明白女人并不是人,是个妖。此之前,他虽然没有见过妖,却知道蒙山里是有妖的,有蛇妖,狐妖,树妖,还有别的妖。凡是妖,都是要取人性命的。尽管尹和尚的胆子足够大,在与妖相遇的时候,还是怕了起来,忙忙地闭上了眼睛。

那女妖却没有过来取他的性命。他偷偷睁开眼睛去看的时候,发现那女人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掏出个手帕儿在擦脸上的汗,又拿手去理给风和树枝弄乱了的头发。女人的脸蛋儿很白,很嫩;女人的头发很黑,很长。女人擦去了脸上的汗,又将头发理齐整,就越发地俏起来,就越发地似一只妖了。似妖的女人还有一股异于野花野草的香味儿,从身上挥发出来,让风儿送到了他的鼻孔内,让他猛地打出了一个喷嚏。喷嚏一打,他的胆子竟壮起来,把眼大胆地望在了那女人身上。

凌云宫纪事

他对那女人说,你是谁?咋跑到这里来了啊?

女人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他又大着胆子问,你是个人,还是个妖啊?

女人望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他的胆子就变得越发大,道,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如果是个人,就点点头。你如果是个妖,就把俺的性命拿去吧。

女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来取他的性命。女人还是那么望着他,不说话。但是望着望着,她的眼里突然咕嘟嘟地冒出了一串泪,哗哗啦啦地淌了下来。女人流着泪,哽哽咽咽的开了腔。女人就告诉了尹和尚她是个什么人,为何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尹和尚才知道,女人不是什么妖。女人是个国军军官的姨太太。国军在蒙阴城里吃了共军的败仗,那军官丢下了她,一道烟似地跑走了。姨太太在蒙阴城里举目无亲,又惧怕得胜的共军治她的罪,便慌慌张张地从城里逃了出来。东躲西藏地逃了三天,便逃进了蒙山中,到了凌云宫。

尹和尚听罢没有再吭声。半天之后,他从那块大石头上走下来,进了那口小石屋。接着动手升起一把火,煮了一碗饭,对那女人,道,施主,用罢斋,还是早点上路吧。那女人将斋饭用罢,却没有离去。女人对尹和尚说,俺既然来到这里了,就不打算再走了。

尹和尚道,那咋行?这里的庙虽小,可是个佛门净地,不能住女人哩。

女人说,俺不管这里是什么地,反正俺就是不走了。

尹和尚瞪大了眼,叫了声阿弥陀佛道,你一个孤女子,俺一个老和尚,同住在这深山小庙里,成什么体统啊?

女人瞥了他一眼,竟吃吃地笑起来,细眉儿一挑道,你怕啦?怕和俺那么了,破了佛门戒律啊?

尹和尚没想到女人会如此言语,忙将眼睛闭上,一个劲儿地叫起阿弥陀佛。

女人撇撇嘴,便不再理睬他,拐起随身带来的小花包袱,腰肢一扭一摆,弯腰进了那口小石屋。

是夜,女人就在石屋里住下来。

老和尚没地儿去,住进了那座小庙内,同那个山神睡在了一起。

一连数天皆是如此。

凌云宫纪事

有天晚上,老和尚仍然同山神共眠。半夜时光,蒙山里突然起了风,下起了大雨。风呼呼地叫,雨哗哗地响。风和雨夹杂在一起,在深山中的树林子内显得尤为恐怖和猛烈。老和尚醒来了。醒来的老和尚就想起睡在小石屋里的女人。他正在担心那女人是不是害怕,过去瞧瞧呢,只见风雨中,小庙里忽然闪进来一个人。那人进了庙,就一头钻进了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搂定他,浑身在那里索索地抖起来。是那个女人,且滑滑溜溜地光着身子。老和尚吓得夺路欲逃,女人却更紧地抱定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开。

老和尚说,使不得啊,使不得!

女人说,使得也这样,使不得也这样。

老和尚说,可不敢啊,可不敢!

女人说,敢也这么,不敢也这么!

女人说着还抓过老和尚的手,引导着去探索她身上的峻岭与峡谷。

老和尚活了将近七十岁,探索过无数遍蒙山上的峻岭和峡谷,哪里探索过女人身上的峻岭和峡谷啊?早崩溃了,沦陷了,乖乖儿的做了那女人的俘虏。做了女人俘虏的老和尚虽然还是在凌云宫里做和尚,却似冷丁里换成了另一个人。

他年轻了起来,精神了起来。腰挺直了,双脚走得似生风。昏花的老眼也亮起来,发出了炯炯的光。而且,每天,老和尚在给山神上完香之后,就不再去那大石头上呆着了。他掂起一柄锄头,奔入那个小山坳,咔咔嚓嚓地又开垦出一片田土来。他要收获更多的谷米,用来养活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他甚至还猎来了獾与兔,在锅里炖得烂熟,给那女人滋补。没过几天,女人就变得水灵而又丰腴。一年之后,女人给老和尚生了个孩子。老和尚给孩子取名叫尹宝贵

尹宝贵十岁的那一年,老和尚圆寂,女人便带着孩子下了山,在山下一个叫布袋峪的村子里落了户。尹宝贵十八岁的时候,那女人也死了,尹宝贵便成了孤儿。成了孤儿尹宝贵时来运转,被林场招去当了一名护林员,并且再次住进了凌云宫。只是,此时的凌云宫里已经没有了那座庙。早就垮塌了,里面的神位也倒掉,变成了一把土。那口小石屋虽然依旧在,则破败得难以住人,里面有淤泥,有青苔,还有蒿草繁茂地长出来。

凌云宫纪事

林场就在旁边造了口小木屋,让尹宝贵在里面住。住进凌云宫,尹宝贵的工作就是守护那片树林子,看有没有人来盗伐,看有没有火情。他腰里掖着一把斧子,在林中到处走,见有枯死的树,就清除掉;见有乱长的枝,便砍下来。如此而已。山很深,离村子很远,是没有什么人来盗伐树木的,更不会有什么火情发生,因此,尹宝贵的多数时间就是闲着。闲着的时候,他和老和尚一样,也喜欢蹲在那块大石头上朝远处望,望那些绵绵亘亘的群山,望那些绿绿葱葱的树木,也望飞鸟在树梢上啁啾,还有獾在崖壁上攀爬和摔膘。

尹宝贵就最是喜欢看獾摔膘。

只是,獾并不是天天都要摔膘。獾摔膘的时候一般是到了深秋的季节。獾们为了在冬眠的时候有充足的营养,就拼命地觅食,一个个肥胖得不行。兴许过于肥胖了对康健不利,它们便在进入冬眠前,采用摔膘的办法来减肥。它们成群结伴,爬到一个高高的崖壁上,用两个前爪抱住脑袋,然后身子向后朝崖下跌落。呱地一声响,摔下去一只,又呱地一声响,再摔下去一只。类似于奥运会上的运动员高台跳水。每当到了獾们摔膘的季节,尹宝贵几乎什么事情都不干,就蹲在那块状似蛤蟆的大石头上看它们摔膘。

一看就看了二十年。

二十年之后,尹宝贵满了四十岁。

四十岁的尹宝贵老相了许多,脸上有了皱纹,头发差不多全部掉光。他虽然没有子承父业当和尚,样子却与个和尚差不多。他与和尚更为接近的是,一直没有婚娶。

有那么一天,天气不错,阳光正好,山里的杜鹃花开得一派灿烂。尹宝贵的心情也不错,他就在腰里掖好一把斧头,准备到山里去逛一逛。刚出小木屋的门,他忽然站下来,看见有个姑娘进了山,走到那口倒塌了的小庙前。姑娘看上去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情形,上穿一件白色碎花收腰圆领衫,下着一条紧紧绷绷牛仔裤,胸前鼓涨着两座小山丘,脖子里系一条红纱巾。那红纱巾艳艳的,给山里的风一吹,一飘一飘,似是跃动着红色的火苗儿。自从他以一个护林员的身份住进凌云宫,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更遑论一个年轻的姑娘。他站在那里望着,就把自己望成了木鸡。只是,姑娘来到凌云宫,并没有朝他的小木屋里走,似乎也没有看到他。她勾着头走着,绕过那垮塌了的小庙,朝后面的刀山走去。爬爬攀攀,就到了獾们摔膘的大裸岩下。

到了裸岩下,她停了下来,抬头向上望了望,似乎略有犹豫,但是最后,她还是顺着獾们踩出的一条小道,一步步登上了那裸岩的顶部。

见那姑娘登上了裸岩的顶部,尹宝贵的心便猛地揪紧了,马上明白姑娘是要干什么。他知道,就在离凌云宫的不远处,有个更高更大的悬崖叫舍身台,无论附近村子里的人,还是远处村子里的人,有那想不开了的,或者有那犯了事儿无法活在人世上的,都喜欢跑到这里来,朝崖下纵身那么一跃,将自己的性命给结果。这个系红纱巾的姑娘,一定是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大事儿了,跑到这里来结果自己的,并且误把这里当成舍身台了。如此想着的时候,尹宝贵就着了慌,几乎连想都没有想,便飞似地奔跑了过去,抢在姑娘纵身一跳之前来到了崖下面。

凌云宫纪事

姑娘果然是要跳崖的。她站在那崖的最顶部,在发了半天呆之后,就慢慢地来到那悬崖边,闭上眼睛准备耸身那么一跃。却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一个人飞似地赶到,伸出臂膊要来接她。她望着,不由怔在了那里,将欲跳未跳的双脚收住了。姑娘望着崖下的尹宝贵,过了许久之后才奇怪地说,你是谁?为啥在这里?

尹宝贵说,俺是尹宝贵,在这里看守树林子。

姑娘的脸子便猛丁里冷了下来道,姓尹的,你看你的树林子,干嘛来坏俺的事儿?

尹宝贵说,俺不想让你朝绝路上走。

姑娘说,俺朝哪条路上走,还用得着你管?

尹宝贵说,你不用俺管,俺偏是要管!俺就是不让你朝下跳。

姑娘说,你不让俺跳,俺偏就是跳,你还能咋的?

姑娘说着又做出欲跳状。

姑娘刚做出欲跳状,尹宝贵就将两只胳膊伸出来,做出了欲接状。

那姑娘望着,苦笑笑,一时没有了奈何。她便锁了锁眉头,叹了口气,一哼鼻子道,蒙山大着呢,崖子多着呢,不信俺还死不成了哩。她说着狠狠瞪了他一眼,从那裸岩上走下来,扭着小腰便朝别处走,红纱巾还是火苗儿似的一飘一飘。绕过那个垮塌了的小庙时,姑娘却冷丁里站了下来。她一抬眼,看到了尹宝贵住的那口小木屋。她望着那口小木屋,怔了怔,回头道,你就在这住?

俺就在这住。

就你一个人?

就俺一个人。

你的老婆呢?

俺没有老婆,

你的孩子呢?

俺没有孩子。

你怎么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呢?

凌云宫纪事

尹宝贵没有回答那姑娘。尹宝贵州羞惭地勾下了头。那姑娘望着勾下了头的尹宝贵,便明白了什么。接下来她没有再说话,迈了步子准备继续走。走着走着,她的步子却慢了下来。又走着走着,她的步子更慢了下来。再走着走着,干脆停下来不走了。站在那里锁起了眉头。锁了半天眉头,她突然转过了身,又走了回来,一弯腰,进了那口小木屋,在木屋里的床沿上坐下了。站在那里发呆的尹宝贵很奇怪,不由地跟进了小木屋,道,你怎么不走了?

俺不想死了。

你为啥不想死了呢?

是你不让俺死呗。

俺不让你死,你就不死了?

你不让俺死,俺为啥还死哩?

不死好。不死了你就快回家吧。

俺若回家,就还是一个死呢。

为啥回家就还是一个死呢?

姑娘眼里的泪水便跑了出来,哗哗地在脸上淌。

尹宝贵就知道,姑娘家在六十里外的蒙阴城,是纺织厂里的一位工人。有一次她被厂长叫到办公室,硬是将她给睡了。睡大了肚子。那厂长是个有妇之夫,不肯将她给娶了,她便只好自吞苦果。眼见着肚子要大起来,就要露馅儿了,她没脸活在人世上,便打算寻短见,来个一了百了。听说蒙山里有个舍身台,只要跳下去,就不会活回来,她便一路寻到了这里。姑娘把事情讲完,还是哗哗地淌眼泪,连脖子里的红纱巾都打湿了。尹宝贵则不说话,默默地出了小木屋,摘了一把豆角儿,掐了一缕韭菜苗,噼噼啪啪地炒了两样菜,取出筷了让姑娘吃。

姑娘坐在那里却没有动。

尹宝贵说,你吃呀?

姑娘说,吃了是不是就撵俺走?

尹宝贵说,你不走,还能住在这里啊?

姑娘说,俺咋就不能住在这里啊?

尹宝贵说,你可是个女,俺可是个男。

姑娘说,若俺不是女,若你不是男,俺还不在这儿住呢!

尹宝贵就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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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便留在了凌云宫。不仅留在了凌云宫,还同尹宝贵睡在了木屋里。没过多久,那姑娘的肚子果然就大起来。又过了没多久,肚子里的孩子便要出生。只是,就在孩子要出生的那一天,姑娘遇到了大出血,死在了下山求医的半道上。姑娘死了,尹宝贵又成了光棍汉。不过,凌云宫里从此却多了一口人,便是那姑娘生下来的孩子。

尹宝贵给孩子取名叫山子

山子一生下地就没了娘。葬了山子娘,尹宝贵狼嗥似地大哭了一场,从山下牵回来一头大奶羊。山子吃着羊奶,渐渐地长大起来,到了六岁的时候,就羊羔子似地满山里蹦跶了。不过,到了七岁的那一年,山子就不能似羊羔子一般在山里撒欢了,他让尹宝贵送下了山,进了山下村子里的一所小学校。尹宝贵对山子说,儿子,你不能一辈子呆在山里,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城里人。

山子在山里野惯了,其实是不情愿下山的,便道,为啥要做个城里人呢?

尹宝贵说,城里人金贵。

山子又说,城里人为啥金贵呢?

尹宝贵说,因为城里人不住在山里。

山子听不懂尹宝贵的话,眨动半天眼睛,却没有再说出什么。

山子把书一读就读到了大学。

山子大学毕业,果然进了蒙阴城,还考取了县城里的公务员。

山子在进城读了大学后,尹宝贵还是住在凌云宫。山子大学毕业考取了公务员,尹宝贵便到了退休的年龄。虽然到了退休的年龄,尹宝贵却并没有搬离那口小木屋。林场的场长对他说,宝贵呀,凌云宫里偏僻,没人肯来呢,你就坚守在这个岗位上吧。

尹宝贵给场长的回答就是一个字,嗯。

尹宝贵就一直住在凌云宫。

山子工作的蒙阴城,其实距凌云宫并不远,只有六十来里路,乘坐叫汽车的交通工具,一个来小时就能到山下。到了山下,再走一个来小时,就能到达凌云宫里的小木屋。自打在城里有了工作,每逢周末,山子都要进一次山,来看一看尹宝贵,跟爹在那小木屋里住上一个晚上。有这么一天,山子回到了凌云宫,却不打算再走了,他对尹宝贵说,他把工作辞掉了,不回城去了。

尹宝贵吃惊地说,为啥哩?

山子说,我要在山里发展。

尹宝贵说,山里就是山,有啥发展的啊?

山子说,爹你别管,就瞧我的吧。

山子果然在山里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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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子说干就干,没过几天,就搭起了几间小木屋。又过了没几天,在木屋里又支上了几口大锅灶。接着,山子从山下村子里搞来鸡和羊,还有兔子什么的,一只一只地杀翻,炖在了锅中。此时的蒙山已经不是仅仅生长树木、出产粮米的蒙山了,成了城里人跑来观光休闲的好地方,又因为满山是树木,天天制造清新的空气,还被称为天然氧吧。

数百里的蒙山,开发出好几个旅游景区,什么云蒙景区,天蒙景区,龟蒙景区,等等等等。这且还不算,各地的驴友也纷至沓来。而凌云宫旁边的刀山,壁立万仞,以陡峭险峻而著称,更是驴友们寻求刺激的最佳选择。一时间,驴友汹涌,几乎每天都有驴队光顾。他们爬完刀山,再去登云蒙峰,来到凌云宫地面时,正好到了中午,该是用午餐的时候。山子的大呼全羊,山子的蘑菇炖山鸡,山子的萝卜炖兔子,就将他们的馋涎扯下来。

山子挣了个大发,钱哗哗啦啦地朝口袋里淌。山子虽然挣了不少的钱,尹宝贵却对他放弃城里的工作微词多多,又奈何不了他,只好将嘴巴闭上,去干自己的事情。他所干的事情,还是守护那片山林子。而看好那些驴友,制止他们吸烟,别让他们野炊,便成了他工作的重中之重。他一直有这么一个预感,那就是有那么一天,蒙山里会发生一场大火灾,会将这片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树林子给烧掉。每每预感升在心头,他就感到不安,心就砰然而跳,身上便冒出淋漓的大汗。

他的预感还真得到了应验。有那么一天,一场大火在凌云宫烧了起来。那火来势凶猛,又借了风势,便如脱缰的野马,没办法收拾了。

火烧将起来时,山子却不在凌云宫。他去山下的信用联社存钱去了。每隔一个月,他都要下一次山,去银行里存一次钱。那天,山子从山下回到凌云宫时,那场大火还在燃烧着,熊熊的,浓烟与火苗滚滚涌动,直冲霄汉。他远远地站在一个山梁子上望着,眼就瞪成了铜铃铛。不知呆了多久,他才猛丁想起来,凌云宫里还有他的爹,他大叫了一声,便昏倒在那里。

那场大火终于熄灭时,凌云宫一带的树林子早成了灰烬,那几口小木屋也没有幸免。尹宝贵呢,却不见了踪影。等找到他时,人早成了一把灰。

成了灰的尹宝贵变成了一丘坟。

山子跪在坟前久久地没有动。

其后,山子没有再在凌云宫里支起锅灶去挣驴友们的钱。他将和尚们住过的那口小石屋修了修,在里面住了下来。每天,他只干一件事,便是荷着把小锄头,抄一捆树苗儿,到那些山坡上种树。他挖下一个坑,种上一棵树,再挖下一个坑,又种上一棵树。当时间到了公元2018年,当蒙阴城里一位姓彭的作家要将凌云宫里的故事写成小说,准备去参加一个叫“讲好山东故事”的征文时,那些被大火烧得惨不忍睹的山坡上,已经有了片片绿色。只是,山子并没有似他那没有血缘的爷爷与爹爹一样,在凌云宫里与某个异性发生一场浪漫的艳遇,那位姓彭的作家也不想过多地燃烧脑细胞,在他的小说里虚构上一段,因此缺如。不过,来日方长,谁又能否认,有那么一天,会有一位花枝似的姑娘来到凌云宫,与山子制造出一段美丽而又浪漫的故事呢?

那是后话,这里不表。

  • 彭兴凯
  • 在《上海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等30余家纯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多篇小说被选载及获奖,短篇小说《美丽的定格》获首届“讲好山东故事”征文二等奖。
  • 成人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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