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 林清玄|生平一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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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生平一瓣香

生平一瓣香林清玄你提到我們少年時代,常坐在淡水河口看夕陽斜落,然後月亮自水面冉冉上升的景況,你說:“我們常邊飲酒邊賦歌,邊看月亮從水面浮起,把月光與月影投射在河上,水的波浪常把月色拉長又擠扁,當時只是覺得有趣,甚至痴迷得醉了。沒想到出國多年,有一次在密西西比河水中觀月,與我們的年少時光相疊,故國山川爭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擠扁又拉長,最後連年輕的歲月也成為鏡花水月了。” 這許多感懷,使你在密西西比河畔因而為之動容落淚,我讀了以後也是心有慼慼。才是一轉眼間,我們竟已度過幾次愛情的水月鏡花,也度過不少擠扁又拉長的人世浮囂了。

林清玄|生平一瓣香

還記否?當年我們在木柵的小木屋裡臨牆賦詩,我的木屋中四壁蕭然,寫滿了朋友們題的字句,而門上匾額寫的是一首《困龍吟》。有一次夜深了,我在小燈下讀錢鍾書的《談藝錄》,窗外月光正照在小湖上,遠聽蛙鳴,我把書裡的兩段話用毛筆寫在牆上: “水月鏡花,固可見而不可提,然必有此水而後月可印潭;有此鏡而後花可映面。” “水與鏡也,興象風神,月與花也,必書澄鏡朗,然後宛然。”

林清玄|生平一瓣香

那時我是相當窮困,住在兩坪大隻有一個書桌的小屋,我唯一的財產是滿屋的書以及愛情。可是我是富足的,當我推開窗子,一棵大榕樹面窗而立,樹下是植滿了荷花的小湖。附近人家是那麼親善,有時候,我為了送女友一串風鈴到處告貸,以書果腹,你帶酒和琴來,看到我的窘狀,在我的門口寫下兩句話: “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 我在醉酒之後也高歌:“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那似乎是我們窮到只要有一杯酒、一卷書,就滿足地覺得江山有待了。後來我還在窮得付不出房租的時候,跳窗離開那個小屋。 前些日子我路過,順道轉去看那一間我連一個月兩百元房租都繳不起的木屋,木屋變成一幢高樓,大榕樹魂魄不在,小湖也蓋了一幢公寓,我站在那裡悵望良久,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真像京戲《遊園驚夢》裡的人。 我於是想到世事一場大夢,書香、酒魄、年輕的愛與夢想都離得遠了,真的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留去思。可是重要的是一種回應,如果那鏡是清明,花即使謝了,也曾清楚地映照過;如果那水是澄朗,月即使沉落了,也曾明白地留下波光。水與鏡似乎都是永恆的事物,明顯如胸中得塊壘,那麼,花與月雖有開謝升沉,都是一種可貴的步跡。 我們都知道擊石取火是祖先的故事,本來是兩個沒有生命的石頭,一碰撞卻生出火來,石中本來就有火種,再冷酷的事物也有它感性的一面,不斷地敲擊就有不斷的火光。得火實在不難,難的是,得了火後怎麼使那微小了火種得以不滅。鏡與花,水與月本來也不相干,然而它們一相遇就生出短暫的美,我們怎樣才能使那美得以永存呢?只好靠我們的心了。就在我正寫信給你的時候,突然浮起兩句古詩:“籠中剪羽,仰看百鳥之翔,側畔沉舟,坐閱千帆之過。”愛與生的美和苦惱不就是這樣嗎?歲月的百鳥一隻一隻地從窗前飛過,生命的千帆一艘一艘地從眼中航去,許多飛航得遠了,還有許多正從那些不可測知的角落裡航過來。 記得從你初到康乃狄格不久,曾經為了想喝一碗羼檸檬水的愛玉冰不可得而淚下,曾經為了在朋友處聽到雨夜花的歌聲而胸中翻滾,那說穿了也是一種回應,一種羼和了鄉愁和少年情懷的回應。 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小木屋去住了,我更知道,我們都再也回不到小木屋那種充滿了清純的真情歲月了,這時節,我們要把握的便不再是花與月,而是水與鏡,只要保有清澄朗淨的水鏡之心,我們還會再有新開的花和初升的月亮。 有一首詞我是背得爛熟了,是陳與義的《臨江仙》:

憶昔午橋橋上飲 座中盡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裡 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成一夢

此身雖在堪驚

閒登小閣眺新晴

古今多少事 漁唱起三更

我一直覺得,在我們不可把捉的塵世的運命中,我們不要管無情的背棄,我們不要管苦痛的創痕,只有維持一瓣香,在長夜的孤燈下,可以從陋室裡的胸中散發出來,也就夠了。 連石頭都可以撞出火來,其他的還有什麼可畏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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