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5 「佳篇賞讀 散文」香河高勤:一夢到潮白

我們常把身邊的河稱為“母親河”,蒙享生養和哺育的恩澤,也常常像忽視母親一樣淡忘一條河的存在,無暇去傾聽她,不記得上一次走近是在哪一年裡的哪一天。傾其所有,是“母親”這一稱謂的翻版;從母親那裡,我們除了索取好像也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廣袤的華北平原,不比南疆和北國,或有豐沛的雨水,或有凍徹天地的個性,我們這裡地處中原腹地,一馬平川。四季界限分明,春就是春,夏就是夏。“立秋”一到,多足的暑氣趕緊捲鋪蓋走人,“霜降棉襖,立冬棉褲”是從不講價的。河道溝渠如網,那些地圖上的藍色脈管有粗有細,長長短短,晝夜不停為平原輸送血液。

「佳篇賞讀 散文」香河高勤:一夢到潮白

潮白河、青龍灣就像兩條動脈支撐起我們,讓生機、家園、歷史、未來、渴望與憂傷等等衍生物因此變得立體而生動,變得一切才皆有可能。青龍灣在縣域南緣,與我們擦邊而過,這條從著名的京杭大運河北部分支出來的行洪河道端莊而清秀,如同我們的一家“族親”,雖走動不多,但根脈相連,唇齒相依。潮白河則在縣域中間偏北位置橫貫東西,她一把環抱了香河人,給了我們三十六度的體溫。

最近住到潮白河邊,每早沿河坡上的小道兒走一走。正四月中旬,氣溫回暖,露是飽滿的,翠綠的麥、鮮嫩的草、羞怯的花兒們頂著露珠在晨光下舒展。土地是綿軟的,帶有沙性,枯草、腐植和新鑽出的綠芽兒把河坡及一條尺把寬的小徑變成地毯,蓬鬆且圖案抽象。露水不光打溼了鞋,還沾溼了褲腳兒。原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不是一句妄語,它最初一定是作為“感嘆句”來道明一種客觀現象,至於後來如何演變成一種推斷式的“問句”被引申去了別處,河全然不知,她依然故我,蜿蜒而下去尋找大海。

「佳篇賞讀 散文」香河高勤:一夢到潮白

第一次見到潮白河時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不過幾歲的樣子。家在安頭屯鎮上暫住,祖父在縣城上班,父親在部隊。母親上班的供銷社與家雖然僅一路之隔,但每天極少在家站住腳,上班沒個點兒,晚上不是開會就是包包兒,那些起子、鹼面、花椒、大料、紅白糖們要從麻袋分解到巴掌大的草紙片裡,包好,不同的人口有著不同的量。棉線要從大團裡分出綹兒來,留待售出,兩人想買三人份,那是絕對辦不到的。我們姐弟三個跟著祖母。祖母的戶口落到村上,還分有一小片兒自留地。正值社會動盪,“大四清”、“小四清”、“三反”、“五反”,運動一個挨一個,整日裡昏天黑地,有段時間母親還被組到“工宣隊”住進了學校。祖母攏住大的和小的,中間的妹妹晚上被母親帶在身邊,困了就擱在櫃檯上,有一回睡夢中的妹妹從多半人高的櫃檯上掉下來,一時失聲,嚇壞了母親。

孩子成長的路上如果少於父母陪伴,會像刀一樣割傷親情,且難以彌合。缺少了父母愛的滋養,就像大河無水,太多的茫然、深深的孤獨和脆弱的敏感會在他們後來的人生路上如影隨形。

當那個下午,從部隊回家探親的父親騎上自行車帶我出村時,坐在前樑上的我一直沉默不語,隔膜就像空氣橫亙在我們中間。

不知走出多遠,來到一條大堤跟前,父親下了車,沿堤的陡坡推著車和車上的我奮力前行,幾乎是被舉在頭頂上的我回頭偷看父親。父親笑著問:“下來走?”我正不置可否,父親卻一加油,一個助跑,我們登上了堤頂。正值壯年,又出身軍人,父親的孔武有力一直是我心裡的一縷陽光。

一條大河出現在眼前,寬闊的水面、奔湧的河水、清冽的風,深深的車轍在大堤上蜿蜒遠去,一丘一丘的備土讓本就強悍的堤壩有了動感。父親將我從車上抱下,這時的我小若一粒塵埃。

父親推著車沿堤後的緩坡很快到了坡底,我跟在後邊一路狂跑。河上有座橋,只是暴漲的河水將橋當腰浸在水裡,阻斷了兩岸的往來。那邊的半截橋上,有幾個赤背、光腳的男孩兒在相互追逐,橋頭上有用網搬魚的人。黑色的大鳥在天與水之間或騰空而起或俯衝直下。那是什麼鳥兒?我想問父親,終又沒能發出聲來。這是個仲夏的傍晚,桔紅色晚霞映在水面上,跳蕩的光影相互間似乎碰出了聲音,叮噹作響。我和父親站在剩下的這半截橋上,直到天色漸暗。記憶裡這是幼年時唯一的一次真正和父親在一起,這畫面時常回到眼前來,就像一張老照片,舊了歲月。

多年後,知道了我和父親到過的地方就是潮白河,離我們的住處不足十華里。

多年後,患病的父親口不能言、四肢麻木,我給他按摩捶捏,當我的雙手第一次握住父親的臂膀時,內心蓄積的怨恨噴湧而出,我恨一切不能推倒了重來,我怨父親怎麼就把他的強大丟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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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上天賜我臨河而居。晚上,站在二十四層樓的高處,關掉室內所有的燈,看窗外夜景。堤頂路上的燈忽閃忽閃亮起來,在風擺的楊樹枝裡明明滅滅。潮白河大橋燈光銀亮,猶如一條騰空的龍橫臥西北;對岸樓群的人家燈火倒映在潮白河裡,成了一河流螢。路燈的光把一條堤頂路割成等寬的格子,有車飛速駛過,如一星星光影穿越在史書的字裡行間。偶有拖掛車往來,側旁的指示燈閃著寶石藍的光,一串串,半個夜空成了一個魔幻世界。潮白河——夢裡千年,真想問一聲:你的前世今生?

一九九九年一月始,我曾在鄉下稅務所工作近兩年。班車每天從義井大橋上過,單薄而老朽的橋時常破相,今兒被撞掉條欄杆,明兒被撞斷根立柱,修修補補,新舊雜陳。時值改革開放初期,不知是人們求錢心切還是尚不稔熟汽車的脾氣秉性,或者就是人心與人性從桎梏下掙脫後的賁張與失矩,單從一座每天都面臨分崩離析可能的老橋似乎也能一窺我們心底的躁動。

橋下是瘦得不能用皮包骨頭來形容的潮白河,剩下的只是一條歪歪扭扭的腸子,惡濁而僵死的水泛著腥臭,看得人心疼。河套裡勞作的人,早上在那裡,晚上還躬耕在那裡。這情景深深刺激了我,曾經鍾愛卻不得已擱置十餘年的文學表達在心裡悄然醒來,對潮白河滿是傾訴的慾望。

在早的潮白河不叫潮白河,明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創修和清康熙十四年(1676年)纂修的《香河縣誌》裡沒有關於潮白河的確切記載,只是能追溯到白河與潮河的蹤跡。

清光緒十二年,順義縣李遂鎮決口,上游的河水湧入箭桿河,自此共有五條小河匯入箭桿河,所以箭桿河又稱“老五河”,即潮白河前身。當年因河道疏於治理,淤堵不暢,堤壩薄軟,加上多有降雨,導致河水氾濫成常,不斷改道。在《香河縣誌·康熙版》“山川、河流”部分僅兩頁的三百餘字中就有“水泛”二字近十處之多。可以想見兩岸的生靈塗炭和民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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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後,人民政府圍繞洪、澇、旱、鹼等災害展開了綜合治理……1950年4月2日動工開挖潮白新河,新河道自錢旺村鄉焦康莊村西改道南下,途經七個鄉鎮,至安頭屯鄉商汪甸村東進入寶坻縣……”(摘自《香河縣誌》許生主編第157頁)。自此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潮白河。

依山傍水不只是祖先的浪漫,更是一種生存智慧。萬物離不開水,而人類和水的談判似乎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一九五八年九月,一萬餘名香河人參加了密雲水庫的修建,在白河大堤上,他們人手一輛“千斤車”,“突擊隊”、“戰鬥組”頂風冒雨奮戰在水庫工地。一九五九年五月九日,周恩來總理到工地視察,與香河民工支隊政委陳春來握手,盛讚他們的大無畏精神。這年的九月十日。毛澤東主席在白河大堤上緊緊握著陳春來的手。來年的大年初二,郄萬成代表香河民工,在人民大會堂接受周總理的接見。

老輩人都記得“上海河”、“出海河工”,那是當年對興修水力、河道開挖及堵口工程的統稱,是一代人的共同記憶。村村隊隊,家家戶戶,青壯勞力人手一輛小推車、一把鍬,夾起鋪蓋卷就加入了浩浩蕩蕩的治水大軍。那時沒有推土機,更沒有挖掘機,全靠肩挑鍬挖人力推……完成了上游官廳水庫、懷柔水庫、密雲水庫的建設、涼水河的疏挖、兩麻莊的堵口,建起了下游的青甸水庫,從而根絕了水患。在那缺吃少穿物質極度匱乏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人們憑藉信念與意志“縛住蒼龍”,變水害為水利,正是當年數百萬人的壯舉,才有了今天我們兩岸蒼生的福祉。

作為駐京部隊中的一名軍人,父親當年也在那熱火朝天的密雲水庫工地上。他一定想不到,命運之舟有一天會靠岸香河,最終葉落潮白河邊,更想不到他的後代子孫會在這祥和與安穩之地得以延續他的生命。我們祖籍天津,長在潮白河邊。

進入五月氣溫升高,站在堤上抬頭遠望,翡翠樣的河水,淺綠水草,褐色堤岸,深綠的護坡楊,蔚藍天空,色彩層層疊疊。風和日麗時,河面靜如處子。風起,河面上搓起片片水紋,近處和遠處不同,搶陽處和背陰處有別,此時的潮白河簡直就是個淘氣的孩子。在城裡,柳絮漫天正是讓人不勝其煩的時節,再看潮白河,一河的水漂著半河絮,好似天空中的白雲跌碎到了河裡。

又一個新的早晨,河上搖來一條小船,船上兩個打魚的中年人闖入我的鏡頭,水波盪起,畫面靈動。我說:“師傅,拍張照行嗎?”“行啊行啊,等我這就起網啊!”兩人熱情有加,將船打橫,一點點拉起粘網,一拃長的鯽魚掛在網上,急欲掙脫。我說:“師傅,老早就出來了吧?”“呵呵,也沒忒早,五點,就為一個玩兒!”

從曾經的不堪走到今天,從生存來到生活,潮白河邊人的日子有了質的飛躍。如今,堤頂路都修成了小馬路,車子在上邊風馳電掣,再不見了坑坑窪窪和爆騰狼場,上下堤的緩坡不是沙石鋪面就是水泥打地,沿河的主題公園時有新貌......

「佳篇賞讀 散文」香河高勤:一夢到潮白

一條大河波浪寬,岸上有家,河中有夢。潮白河不僅給了我生活,也帶給我生命的痛和感悟。最近,循著潮白河的走向,我順流而下,來到天津界內的“千米橋”上。橋北,引泃入潮河與潮白河在此相匯,水域寬闊,水質清澈,兩岸風景宜人。再往下走,河水匯入到我們常說的“九河下稍”——海河,成為天津市的“生命之水”,經市區的三岔河口貫穿市區後於大沽口注入渤海。潮白河最終融入大海,抵達了她所魂牽夢縈的家園,在我,又多了一層含義。

作者簡介:高勤,河北省作協會員,省散文學會會員。香河縣國稅局幹部。曾在《當代人》、《北方文學》、《少年小說》、《紅豆》、《青春》、《少年文藝》、《兒童文學》、《散文百家》等報刊上發表作品。出版文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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