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往昔，一站又一站的路途。擦身而過的旅客，行色匆匆不知所往，也有些人，陪你走過一段路。你們記得最幼稚的彼此，在宿命的洪流中去，忽而交錯忽而相離。
你是否會想起一個名字，提到他就好像提到自己？最後一次見面是何年何月？自那開始，各自的背影定格成永恆。
在張國榮的車裡，放著一張碟片——《今宵多珍重》，那是陳百強的歌。
只想一氣呵成地把他們的故事講述完整。
一九八八年，張國榮在麗的電視臺做節目的時期，和好友去一家餐廳吃飯。正興起的時候，一個濃眉大眼的俊朗男子走了過來。
“有人說我和你長得很像呢！”那人說。
張國榮怔了一下，“你是誰啊？”
“我叫Danny。”
張國榮和陳百強就這麼認識了。
陳百強比張國榮小兩歲，生日只差幾天，都是處女座。如果說這樣子相像，未免有些牽強，但脾性上倒是有相似之處，比如一樣的自戀、挑剔、最求完美。兩個人都出生在中產階級家庭，品味不俗，面對世界都熱烈敏感。不同的是，張國榮更加外向，年輕氣盛，神采飛揚；而陳百強更加內向沉鬱，給人感覺很安靜。
此後，兩個人有過同臺演出的機會，那時張國榮只覺得他是個闊少，皮箱、手錶、項鍊都是很名貴的樣子。在趕赴澳門演出的船上，陳百強把自己的新歌拿出來給張國榮聽。
“這是你唱的？”張國榮問。
耳機裡的歌，就是後來眾所周知的《眼淚為你流》。
陳百強比張國榮出道稍稍晚一些，但很早就接觸音樂了。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熱衷參加學校大大小小的文藝活動，還會彈奏電子琴和鋼琴。跟張國榮相同的是，他也喜歡演出英文歌曲，而且都是海歸。只不過陳百強在國外正兒八經地學過音樂，算是科班出身。
那次在澳門演出，壓陣大牌的還有葉麗儀等歌手。因為拿過獎，倒也有幾個記者把話筒朝向張國榮，沒有人理會陳百強。
“這位就是陳百強啦！不如你們也訪問一下他吧！”張國榮對記者說。
兩個各自失意的年輕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也會一起出去逛街。在沒有利害衝突、高下之分的光景裡，他們相處的很愉快，許多地方都聊得來。
這是事業起步時期邂逅的一段難能可貴的友情，也是人過中年之後無法再遇到的情分。
一九七九年，陳百強簽約百代唱片，繼而推出首張個人專輯《First Love》。這張專輯收錄了陳百強的許多原創歌曲，其中一首就是《眼淚為你流》。這首歌為他摘得了當年的十大中文金曲獎，正式奠定了他在流行樂壇的地位。第二年他和張國榮一起主演了青春電影《喝彩》，憑藉超強的人氣飾演男一號。
電影上映後，陳百強以正面的形象收穫粉絲的讚譽，趁勢推出的專輯《喝彩》達到了白金銷量。而張國榮只能在陳百強的背後默默隱忍做反面配角。
之後，勢頭正勁的陳百強轉投華納公司，又在大會堂音樂廳舉辦了個人音樂會，專輯主打歌《有了你》入選港臺十大中文金曲。可張國榮已經沒有機會發行第三張唱片了，兩個人的差距日漸懸殊。
陳百強是個才華橫溢的好歌手，這毋庸置疑，但從表演天分上來看，他遠遠不及張國榮。影片裡的他內向、拘謹，難以做到收放自如，甚至有點畏首畏尾。倒是張國榮更敢於表現，也獲得了製片方更多的賞識。
到拍攝《失業生》之時，兩人已經心生嫌隙。在拍攝之前，陳百強就提出要求不想跟張國榮合作。而那個時候，兩人都已經簽約了同一個經紀人，同臺演出的機會是躲不開的。
“三劍客”之一的鐘保羅在電視劇的時候不幸傷了腳，張國榮馬上將他送往醫院。經紀人想趁此舉辦情籌款演唱會，集錢來為鍾保羅治療。這次演唱會，張國榮是第一個獻唱的歌手，陳百強壓軸。演出的氛圍非常尷尬，張國榮衝動之下對記者宣佈：“今後不會在有和陳百強在電影或音樂上的合作。”
許多事是難以預料的，不是你說不合作就不會合作的。一九八四年，《喝彩》的幕後主創高志森導演的電影《聖誕快樂》上映。吸引觀眾走進電影院的，不是眾星雲集的對頭，而是張國榮和陳百強如何應對對手戲。
有傳當時導演找到張國榮和陳百強共同出演，他們都提出了同一個要求：“不能一起拍。”
電影的大結局是閤家歡，可畫面卻十分詭異：陳百強和大家對著相機拍合影，張國榮醉倒在相機後面，這樣就避免了同時出現。據說，這段短短的結局拍攝了兩天，分兩次拍攝。
張國榮和陳百強鬧掰了！
自此，兩人的交集屈指可數，私下關係究竟如何，只能任憑猜測了。
脾性相似，怒已不爭。娛樂圈的風起雲湧，你越認真，就傷得越深。
兩個人具體因為什麼事件徹底搞僵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真正的爆發點是一次他們一起去迪廳玩，一眾朋友大讚陳百強皮膚好，問他有沒有化妝。陳百強驕傲地回答：“當然沒有，我不化妝的。”旁邊的張國榮立刻用手在他臉上劃了一下，往餐布上一蹭，立馬現出一條粉痕。
“還說沒化妝！”張國榮得意地看著陳百強。
陳百強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只知丟了臉面下不來臺，再加上彼此積怨已久，關係自然就疏離了。
因為少不更事，他們的恩恩怨怨貌似小題大做了。
仔細想來，從夥伴變成競爭者，的缺有許多難言之痛。張國榮一直被拿來跟旁人比較，包括日後的譚詠麟。
陳百強的燦爛星途並沒有一直延續下去，幾年過後，他的人氣現出頹勢。此消彼漲，張國榮佔據了上風。
一九八五年，張國榮和陳百強再一次同臺出現，合唱《喝彩》。舞臺上的陳百強極不自在，他連連說道：“我都已經好久沒有唱這歌了！”間奏過後，在張國榮的引領下，陳百強才開口高歌。一九八六年，張國榮在歐洲巡演，據說陳百強自掏腰包去給張國榮捧場，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隨著年齡的增長，許多事自然就放下了、想開了。有傳張國榮在一九八九年退出歌壇之後，每個聖誕節都會和陳百強小聚，只是沒有合影留念罷了。
“他愛鑽牛角尖，這不好。”這是張國榮評價陳百強的話。
陳百強跟圈中人甚少來往，星光沒落之後，他更加孤獨，直到鬧了“情緒病”。
在拍攝《八喜臨門》的時候，陳百強經常躲在家裡不願意見人，“我不行了！我的精神很難集中！”看著他日漸消瘦，誰都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直都是個“不大開心的孩子”，生父都說他向來情緒化難以捉摸，甚至搬家改電話，銷聲匿跡。
陳百強的住地幾乎是一片黑色，拖鞋、桌櫃、床單都是清一色的黑，簡直叫人窒息。他開始用吃喝玩樂麻痺自己，工作通告能不接就不接，即便接了也總是遲到。每個夜晚，他都會去酒吧消遣，靠藥物麻痺自己。他終究是個秉性單純的人，沒有力量招架自己的脆弱，面對載沉載浮的娛樂圈，更是無計可施。
在朋友的勸說下，陳百強終於嘗試自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他有頻繁亮相在媒體中，憑藉電影《秋天的童話》挽回了人氣，繼而推出新歌重新斬獲樂壇大獎，名聲僅此於張國榮和譚詠麟。他開始接觸佛教，把家裡的陳設換成聖潔的白色，以改善自己的精神狀態。
這短暫的陽光瞬息消逝，驅之不散的抑鬱一直困擾著他，沒過多久，就越發嚴重了。一九九一年，陳百強推出了人生最後兩張專輯，《只因愛你》《一九九一陳百強紫色個體演唱會》隨後宣佈暫別樂壇。陳百強說，自己對十多年的娛樂圈生涯感到足夠了，希望能在退出後好好享受人生，打算於一九九二年舉行告別演唱會。一九九二年初，陳百強兌現了承諾，連續舉行了三場“告別”上海演唱會，正式宣佈在年底告別樂壇。之後的日子，他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間，跟陰鬱為伴。
“如果我死了，你會送我什麼花？”陳百強在電話裡問好友查小欣。
查小欣不知如何作答，正要開口，陳百強在那頭笑著說：“送我一車白玫瑰吧，我喜歡白玫瑰。”
一九九二年五月，陳百強被緊急送往瑪麗醫院救治，疑因飲酒並服食過量鎮靜劑。十幾個月，他一直昏迷不醒。
聞得噩耗的時候，張國榮正在北京拍攝《霸王別姬》，他沒能第一時間回香港看望他。媒體大肆報道，說梅豔芳、鍾鎮濤都去了醫院，唯缺張國榮。這讓張國榮有些惱火，“人言可畏，為什麼總要揣度別人說心事？”
幾個月後，張國榮低調地探望了陳百強，沒有告知記者，也不允許拍照。
據查小欣回憶說，當時天氣已經微涼，天色昏暗，她和張國榮在去瑪麗醫院的路上聊著近況。查小欣指了指手中的花說：“知道你肯定沒買花，我幫你買好了。”
直到走進電梯，兩人都沒有言語。到了病房，看護員對張國榮說：“多謝你送的花。”查小欣這才知道自己猜錯了，張國榮想得很周到。經過多年的沉澱，他變得更加含蓄了。
張國榮面無表情，凝望著昏迷中的陳百強，靜靜地走過去，把臉湊得很近，端詳著他。
“他有知覺嗎？”張國榮問護工。
護工搖搖頭，“很難說。”
張國榮轉頭對查小欣說：“我叫他，你看他有沒有反應。”接著，他伏在陳百強耳邊呼呼著：Danny！Danny！醒醒啊！我是Leslie啊！”
心跳顯示沒有變化，張國榮有些失落。
之前有媒體報道，說陳百強手腳萎縮，但眼前的他皮膚柔滑，似乎還豐滿了一點。
“該減肥啦！”張國榮說笑著，儘量讓氣氛輕鬆一點，“他會不會變得很胖呢？”
“不會，他吃的食物，全經由營養師計算卡路里，控制著他的體重，不致太肥。”
過了不一會，張國榮離開了病房。
走進電梯，他半晌沒吭聲，手指一直不安地搓動著。
“我好難過！他為什麼要糟蹋自己呢？自己不愛自己，誰還能愛自己？我常常勸他要開心，可他就是想不開……”張國榮的情緒有些激動，說完這番話又恢復了沉默。
頭頂天色陰霾，張國榮仰望著，長嘆一聲：“太陽快點出來吧，這樣的天氣，好悶。”
“你想哭嗎？”查小欣問。
張國榮搖搖頭說：“這麼多年了，生離死別見過許多，就是覺得好難過。”
墨鏡下，他已經雙眼透紅。
可曾記得當時一起拍《喝彩》的日子？現在，“三劍客”只剩下張國榮一個人——一九八九年，鍾保羅因為負債累累而走上絕路，從高樓一躍而下。
《喝彩》是一部讓人不忍心重溫的片子，當年那三個孩子都已經相繼離世，青春的光影被永遠封存。如果生活如電影般美好，那該多好。
張國榮去世之後，亦有無數人追問：為什麼要糟蹋自己呢？自己都不愛自己，還有誰來愛？
我相信，張國榮在被抑鬱症困擾的日子裡，懂得了陳百強。這是他們最後一次默契，只是歲月蹉跎，相隔甚遠。
恩恩怨怨已成往事，他們就是彼此靈魂的影子，同時起跑，你追我趕，用短促的生命演繹華美與頹廢，如雙生花一般。
在他們的記憶深處，彼此應是最年輕時的樣子，都是倔強孤傲、不暗世事的翩翩美少年。
“你是誰啊？”
“我叫Danny。”
彼此一笑泯恩仇，天堂多珍重。
摘選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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