鮐背之年,禹禹獨行
八卦民居,一個位於宜賓南溪馬家鄉的普通村落,在百度裡都很難搜索出照片的地方。這裡住著一位90歲的苟姓老人,陪他度過漫長歲月的除了不斷剝落的泥牆,還有他掩埋心底從未訴說的故事。
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我決定去八卦民居這個特別之地,遇那位90歲高齡的老人。當然,我是帶著疑問去的,“八卦民居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這位老人如此長壽的秘訣是什麼;他會不會已經步履蹣跚,甚至臥床不起了呢?”
△苟老守了一輩子的老房子
顛簸了一路,當地人王哥把我帶到了馬家八卦民居。在這處有些陳舊的老房子外,我初次遇見苟老。他佝僂著背將手裡那一摞胡豆抱得緊緊的,手背青筋凸起,雙腳沉穩有力,看到我下車,他停住了腳步等我。
苟老看我的眼神格外寧靜,沒有一絲受陌生外界打擾而湧起的波瀾。
△初見苟老
走近苟老,他臉上條條皺紋,好像坎坷不平的往事,有些下陷的眼窩裡,一雙眼睛明亮溼潤,好像能看透歲月的滄桑。苟老很愛笑,除了有點耳背,身體還算硬朗。我想要攙扶他入屋,他都擺擺手說,沒事的,我自己可以。
他招呼我坐下後,自己便忙前忙後去了,燒水倒茶,淘米煮飯,動作乾淨利落,很難看出,這是一位已經90歲高齡的老人家。
忙活兒了一陣後,苟老“規規矩矩”地坐在我面前,像是一個正在等待審判,要認真回答問題的人。
△苟老燒水給我們喝
苟老出生於1928年的冬天,他怕我聽不清他的名字,急忙掏出衣裳內包裡的身份證給我看。在他小的時候,經人幫忙找了個給地主家看牛的活兒,每天什麼事都不幹,過得那叫一個老實。
解放後,地主們都“消失”了。好在當年土地改革,他們一家也被分了房,就是現在的八卦民居,一住就是大半輩子。
沒了活兒幹是不行的,苟老決定去當兵,20多歲的時候,作為志願軍前往朝鮮,當了2年兵後回到東北學習駐紮,之後實在受不了東北的寒冷,最終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我特別想知道當兵時發生的事,苟老只是擺了擺手,說自己記不太清了,想多了腦袋疼。
△苟老坐在門檻上
當我問起他的孩子時,苟老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說,我有4個兒子,死了2個,一個死在20多年前,一個死在10多年前。剩下的2個和我一起住在這八卦民居里,但都是各過各的。幸好我身體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有點風溼,所以自己一個人過得挺好,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畢竟在孩子小的時候,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現在我老了,也不敢奢望他們為我做什麼。
那一刻我不知道該怎麼接話,迅速朝他回了個禮貌的微笑,苟老估計見我有些慌了,一邊勉強地對我笑著,一邊拿起鋤頭準備去田裡幹活。
後來才知道,苟老沒什麼別的愛好,平時就喜歡耕地種菜撿香樟葉去賣,因為忙起來就不會去想以前的事情。
△苟老和他的地
△能賣錢的香樟葉
田坎有些窄,我叫苟老當心,他反而讓我注意腳下。他拿著鋤頭“健步如飛”的樣子,在這泛青的禾田中間顯得格外耀眼。同樣耀眼的,還有他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銀戒”。
我像個白痴一樣問他,這是你和你妻子當年的結婚戒指嗎?苟老大笑,那個年代,哪興什麼戒指哦!這是我上個月上街賣菜時,花2塊錢買來戴著玩的。
△我眼中的“銀戒”
說起妻子,苟老是認真的。
妻子在40多年前,因病去世,當年最小的孩子才5歲,苟老沒錢沒本事,孩子還是由別人養大的。至於是誰,他沒說,應該是不記得了吧。
苟老說他和妻子是經別人介紹認識的,結婚那會兒年紀很小,自己都還是個娃。後來他出去當兵,妻子就在家種地賺錢養孩子,他說自己和妻子沒有太多的感情,和孩子也是一樣。
人大多是健忘的,興許是太痛苦了,很多人會選擇性地遺忘某一件事。妻子去世這件事畢竟過了40多年了,我以為苟老已經有所淡忘或釋懷。但顯然,我低估了人的記憶。
△苟老很喜歡拍照
苟老記得妻子在臨終前對她說過,以後還是不要再另娶了吧,怕對孩子不好。苟老就真的沒有再娶,就這樣一個人活到了90歲。
“那你有想過她嗎?”我沉默了很久才終於有勇氣問出這句話。
“不敢想,我想的最多的就是下一頓吃什麼,靠什麼來賣錢,我活著就已經很難了,我哪裡還有資格想這些。”說完這段話,苟老又衝我笑了起來。
△愛笑的苟老
我無法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也無法做到他這般樂觀,這位90歲的老人,一直在感嘆自己活得太久了。他說,自己在田間幹活,如果真的兩腳踩空,就這樣去了,也了無牽掛,走得也算乾淨利落了。
抬頭看了看蔚藍晴朗的天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已記不清這是我採訪的第幾個老人了,我總是自認為在一番刨根問底的交談下,能夠走進他們的內心,但老人們讓我知道的這些事,往往只是他們想讓我知道的。
他們不想讓我知道的,會被永遠地掩埋起來。
△田間留影
幹完農活回到家中,苟老招呼著我一起吃飯。紅薯、胡豆、白米飯,就是他今天的口糧。他給我的那個紅薯,我一直揣在兜裡,久久都入不了口。
用著已經發黑的毛巾和那張我已經找不到言語來形容的床,我甚至都不敢在臉上表現出“嫌棄、悲傷、同情”,我怕苟老傷心。
這一輩子,臨到老了,竟是什麼也沒有。
△苟老的午飯
△苟老的毛巾
△苟老的床
苟老是孤獨的。
像他這個年紀,其實早已看淡了人世間的很多事,不管再難再苦,他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但孤獨感這種東西,他拯救不了。
苟老身邊沒人可以陪他,我聽他講的這些故事,什麼時候還會有人再聽他講講。
△一個人吃飯
直到我離開八卦民居,苟老的2個兒子都沒有出現過。
我走出正門時,苟老坐在自家的門檻上送別我。門前的衣褲也是他自己手洗的,在這樣一方木屋裡,獨自生活,日出與日落的輪迴替換已經成為了苟老好好活下去的見證。
△一個人吃紅薯
人世茫茫,舉目荒涼。所謂的安享晚年,應該是子女孝順,有人與之看黃昏,粥可溫,茶可暖。
但於苟老而言,我希望他永遠不知道這些,也永遠不奢求這些。
願苟老,餘生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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