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厚的夜色淹沒了村莊，喧鬧了一天的村莊岑寂了起來。馬路上，一束束忽明忽暗、忽高忽低的幽幽藍光離村莊越來越近。那種帶有幽靈般恐怖色彩的亮光，照亮了羊群回家的路，照亮了堂嫂安放在門檻上那顆企盼等待的心。
土地未下戶的時候，精明細心的隊長覺察到生產隊的那幾個牧羊人詭計多端，常玩一些偷樑換柱的把戲。他們和遠方的生意人常常進行著一些秘密的交易，用大羊換小羊，用肥羊調瘦羊，膽大的甚至羊糕一生下來就把另外一隻肥碩的羊賣了。隊長經過前思後想，左右捉摸，覺得堂哥人老實本分，做事可靠，說話無遮無掩，又不怕得罪人。於是任命堂哥為放羊組的組長，堂哥也就成了幾百只羊群中的臥底。
白雲悠悠，松濤如潮，遍山的羊群在湛藍的天空下投入地啃著青草。堂哥成了那幾個牧羊人身邊的影子，步步相隨，形影不離。幾個牧羊人常在背地裡咬耳朵，商量著只有他們才知道的天大秘密。堂哥把眼睛鼓得大大的，眼球似乎都要滾落下來。他掃視著每個人的行蹤，捕捉每個人臉上細微的表情。有時，幾個牧羊人會試探性地和堂哥開玩笑，大哥，賣只羊大夥分了，買幾尺布給娃兒縫件衣服，稱幾斤肉來過年。堂哥瞬間青筋暴跳，紅眉毛綠眼睛地吼起來，賣個球，人要窮得新鮮餓得硬氣。哪個敢動一根羊毛！輕閒活幹不起去犁田耙地挑大糞。那幾個人見堂哥發火，滿臉堆笑地說，大哥，我們只不過是和你開開玩笑，哪個有這麼大的賊膽。當堂哥滿頭大汗、氣喘唏唏地趕羊回到火塘邊，拿起一個光溜水滑、黃生生、香噴噴的洋芋狼吞虎嚥時，幾雙詭詐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堂哥鼓動的雙腮。堂哥越嚼越覺得不對勁，一股腥臭味在腸胃裡翻江倒海。堂哥一陣嘔吐，幾顆圓圓的羊糞伴隨著那幾個人的狂笑在山坡上滾動。堂哥邊笑邊罵，你這些狗吃的死娃娃，太缺德了。
土地下戶之後，生產隊的那幫羊群猶如勞作時的人群，一鬨而散，自立門戶。堂哥家也分到了幾隻羊。隨著歲月的流逝，人喂壯了羊，羊拖老了人。一次，堂哥的羊群在帶頭羊的帶領下，像一陣風似的闖進一片茂盛的莊稼地。堂哥衝進莊稼地，鞭子掠過上空，羊背上起了濃濃的塵霧。堂哥把羊群趕到樹蔭下，拖出帶頭羊，打了個遍體磷傷，羊子們用驚恐而膽寒的目光看著堂哥粗暴的舉動和頭目顫抖的身體。在堂哥看來，不惡懲帶頭羊其他羊會上行下效。堂哥對帶頭羊的那頓毒打很有威懾力，羊群們經過莊稼地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即使嘴淹沒在莊稼裡也只會啃下面的青草。
擀羊毛氈是堂哥的拿手絕活，他常常利用晚上的空閒時間在煤油燈下幫左鄰右舍擀羊毛氈。堂哥在煤油燈下低頭彎腰，手一捲，方形的羊毛氈縮為圓柱，腳一蹬，圓柱的羊毛氈舒展成方形。幾個晚上下來，一床方方正正、平平展展、稜角分明、厚薄均勻的羊毛氈上撒滿了堂哥的汗水和村人的歡笑。
堂哥的兒子是第一個考取中專走出村莊的讀書人。自從得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堂哥選了幾隻毛質柔軟，潔白純淨的羊，剪下毛，洗淨曬乾，為兒子擀了一床羊毛氈。他對兒子的全部愛和希望都凝聚在了羊毛氈上。
兒子跳出了龍門，堂哥滄桑的臉上綻放出了笑容。往日寂靜空曠的山上，粗獷渾厚的歌聲在山谷裡飄揚、迴盪。堂哥再也不像以往那樣對回家的兒子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堂哥堅信學校裡的兒子像他餵養的羊一樣，溫順、懂事、規矩。
臨近畢業的最後一個學期，堂哥的兒子因嚴重違反校規被勒令退學。他揹著被子和父親擀的羊毛氈回到了家中，向堂哥撒了一個永遠留在村莊而令堂哥傷痛一輩子的彌天大謊，爹，我考取了哈爾濱大學，路途遠，學費高，我不忍心再讓你養羊供我讀書。堂哥一聲大吼，放屁，老子這幫羊子還怕供不起你讀哈爾濱大學。當堂哥知道事情的真象後，氣得臉色鐵青。
村子裡懷有不同目的的人常和堂哥開玩笑，聽說你家老大又考上了哈爾濱大學，真是人羊兩發呀！堂哥聽到這樣的話瞬間臉色蒼白，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猶如湖水中的波浪，在岸邊碰撞、盪漾、迴旋。一條莫名其妙的鞭子惡狠狠地打在羊群身上，騷動的羊群驚恐地用疑惑的眼睛看著堂哥忽如其來的憤怒表情。
一天深夜，堂哥起來給羊上夜草，電筒光穿過羊廄牆上的一個大洞，照射在馬路上。羊廄裡空蕩蕩的，沒有了羊的蹤影。堂哥驚恐的嘴好像牆上的那個大洞。一顆顆羊糞從牆洞口延伸到黑夜下的遠方，堂哥手拿電筒低頭彎腰，每走幾步便撿起一顆羊糞聞了聞，似乎還有一點微弱的餘溫。當找到羊糞密集成堆的地方，堂哥看到了深深的車輪印，他徹底地絕望了。
亡羊補牢之後，堂哥租了一隻公羊，三隻母羊來餵養，並和羊主人達成了這樣的協議：生兩隻小羊，每人一隻。夜裡，公羊的騷動不安和母羊如浪的呻吟伴隨著堂哥進入了夢鄉。羊廄樓上的堂哥，夢中的眼淚悄然無聲地滾落在安然入睡的羊身上。
作者簡歷：
趙清俊，男，出生於1975年10月，昭通市文聯《昭通文學》編輯部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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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瓊 女 昭陽區新聞中心播音員、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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