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想寫一組江南少年的黑暗甜食史的回憶文章時，我先拉了部分簡略的鄉村少年當年的甜食清單，發至朋友圈和故鄉友人群，其中有四個字——“蜜蜂屁股”。
“朱老師，蜜蜂屁股，您沒寫錯吧？”
故鄉有年輕的朋友捂臉發問。
沒錯，是蜜蜂屁股，就是把捉住的蜜蜂撕開，裡邊有一滴白色的液汁，是甜的。 我回應。年輕的朋友沒經歷這樣的生活，很難理解我們當年的這種行為。 我說，這叫殘忍的愛。與我們曾經的生活有關。
江南春日，曾經有兩種農作物種過，如今都只留下了星星點點。
一種是荷花郎，也叫紫雲英，有時也稱為綠肥——因其功能，主要是用來休耕積肥漚田之用，當然人畜皆能食，曾經在大饑荒年代救過向來富庶的江南百姓的性命，包括我的父母。
另一種則是油菜，屬於江南主要油料作物，也曾普遍栽種。我的曾祖父曾以學到的榨油手藝，少年隨鄉人南漂，自江陰璜土而至武進前黃落戶；我的堂姑父，部隊復員後在武進廟橋的南華大隊榨油廠工作，倒好像是承了祖業。
我小的時候，還是人民公社，這兩種農作物，都曾大面積栽種。比如荷花郎，秋收之後，稻田裡灑下種子，到春天，它就開出了鮮豔的紫紅色的鮮花，搖曳在故鄉和煦的春風中。
那綠色的田野上，成片成片的紫紅色的小花，奼紫嫣紅，真是美不勝收。孩子們喜歡在荷花郎地裡打滾割草鬥草摔跤，也喜歡躺在荷花郎地裡，枕著胳膊，望著遼闊高遠的天空遐想，臨了，草沒割到多少的話，偷把荷花郎，塞在籃子地下回家交差。
荷花郎花謝，春三月起，原來秋天栽下嚴冬萎頓經東風春日陽光瘋長的綠油油的油菜，開出了金黃色的花，盛放在故鄉廣袤的原野上。
這個季節，對於鄉野村民而言，並無今天觀景賞花的興致，他們擔心風雨，擔心毛孩子鑽進油菜地——那個時候的油菜，高大挺拔，下面的青草非常嫩，也適合躲藏。其實，擔心也沒有，風雨照樣來，毛孩子鑽油菜地，怎麼管也擋不住。
小孩鑽油菜地幹嘛？三件事，捉迷藏，割草和逮蜜蜂。當然，這三件事，通常是合一的。
自故鄉荷花郎開花的時候，每年總會吸引養蜂人來放蜂。
過去吸引養蜂人來放蜂，通常需要條件，比如花開的面積，花期長短，是否灑農藥。這些在故鄉過去，都不成問題。花開的面積，與種植面積有關，彼時荷花郎和油菜都是大面積種植，花季長短，也不是問題，荷花郎花季過了，遍地又會是金黃色的油菜花。而當時，基本沒有農藥可使用。
放蜂人通常會在田頭一塊地方搭起棚子，蜂箱疊放，那些蜜蜂，從蜂箱裡飛出，成片飛向花開的地方。
除了放蜂人，還有人對蜜蜂有興趣，就是小孩子。
小孩子用廢棄的小瓶子，先是在荷花郎的紫紅花上捉蜜蜂。在荷花郎花上捉蜜蜂比較費勁，因為荷花郎低矮，捉蜜蜂得蹲著趴著，費時費力，太累。但還得捉啊。捉蜜蜂是彼時鄉村孩子展示自己“才藝”膽識的好機會——捉蜜蜂不怕被蜂螫，是膽識，而能用小瓶逮住蜜蜂，向同齡人展示，尤其是向同齡女孩展示，甚至當禮物送給女孩子，這是令人驕傲的才藝，跟今天大城市登臺演出的小孩類似。
到得陽春三月，油菜花開了，捉蜜蜂更加容易，因為油菜花高大啊，小孩不用趴著捉了。而且，天暖和之後，蜜蜂還有一個習慣，就是鑽牆洞，那個時候，即使江南，也有很多土牆，土牆上有很多洞，這些洞，蜜蜂最愛鑽。捉鑽洞的蜜蜂，叫“消蜜蜂”，“消”是吳方言音，意思就是用東西伸進去捅捅，不過，捅太過粗暴，不若“消”來得溫婉柔和，就像掏耳朵時一樣，叫“消耳朵”。
牆洞裡逮蜜蜂，那屬於甕中捉鱉，手到擒來。先用稻草或者細竹梢伸進洞去“消消”，蜜蜂受刺激受不了，就要鑽出來，外面的小孩，用瓶子口對著洞口，蜜蜂一出來就落進瓶裡，再也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小孩捉蜜蜂，無論在荷花郎花上，還是在油菜花上，或者在牆洞裡，難免會被蜜蜂螫著。螫了癢疼難受，為了解恨，通常會虐殺蜜蜂——虐殺傷害自己的東西，通常是人的天性，就像蚊子咬了我們，我們總渴望把蚊子拍死以解心頭之恨一樣——所以，蜜蜂的命運，到此就嗚呼哀哉了。
不過，小孩子們知道，蜜蜂採蜜，體內帶有“蜜汁”——其實遠不是蜜汁——可以吃。彼時的孩子，最初是口耳相傳，後來是親身實踐，知道要吃到蜜蜂體內的“蜜汁”，必須撕開蜂腰蜜臀，把蜜蜂屁股撕下，裡邊會冒出一滴白色的“蜜汁”，用舌頭一舔，是甜的，而且這種甜，是甘甜，雖然很小的一滴，比許多野果子甜度高許多。
江南人愛吃甜食，而彼時卻缺糖缺甜食，小孩知道這個秘密，並嘗試過後，蜜蜂開始倒黴了。
無論是荷花郎上捉到的，菜花上捉到的，還是牆洞裡捉到的；無論是自己玩的，還是送給女孩子的；無論是週日專門捉的，還是上學放學路上或者割草時捉的，所有被小孩捉到的蜜蜂，它們的命運最後只有一個，屁股被撕開，被吮吸。而捉蜜蜂的小孩，都成了蜜蜂殺手，既是一種廣受歡迎的遊戲，也是一種殘忍的獲取甜食解饞的方法。
我小時候也是蜜蜂殺手，嘴唇也曾被蜜蜂螫得腫脹難耐，但照樣不怕。
過去都說蜜蜂的蜜汁在屁股上，城裡孩子不清楚，捉住蜜蜂后去舔，那結局就悲慘了。
通常，我們整治蜜蜂時，會一隻手用竹梢摁住頭部，然後另隻手用竹梢扒拉開蜂腰，避免被蜜蜂螫著。當然膽大的孩子會直接用手撕開。
在我們的童年少年時代，我們都這樣與蜜蜂為伍，與蜜蜂為敵。雖然，書上或者家裡的老輩都會告訴孩子蜜蜂是益蟲，傳播花粉，但這種訓導並不能阻止小孩向蜜蜂痛下殺手，從來沒覺得殘忍過。這是物質匱乏時期的基本特徵。
直到今天，大家回憶起少年時代這種殘忍的熱愛，也沒有多少悔意。不過，今天恐怕再也沒有人會去這樣做了。
閱讀更多 朱學東的江南舊聞錄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