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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是個門，生死門。每天，都有人從生門裡走出來，來到這個世界；也有人通過死門走出去，離開這個世界。從死門走出去的人，就會與這個世界告別。
韓寒在電影裡說：“每一次告別，最好用力一點。多說一句，可能是最後一句；多看一眼，可能是最後一眼。”
一
我曾想過一個問題：按一個月的週期來算，哪些科室離世的人最多。答案是：一，重症監護室；二，老年科。
我在重症監護室外的牆面，聽到過比教堂更多的祈禱。很多人，都是在重症監護室裡離開人世，因為他們疾病的嚴重程度，已達到醫學不可治癒的境地。
重症監護室的護士說：“重症監護室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再奇葩的人，再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在這裡見到。”下面這件事情，就發生在重症監護室。
那是一個早晨，我們剛完成交接班，正打算給病人做護理，護士長的電話卻突然響起了。辦公老師接通電話之前，開玩笑地說了一句：“大清早的，難道要接新病人嗎？”
果不其然，我們真的要接收新病人了。急診科送來的，三十七歲，男性，高處墜落傷。
急診科醫生將病人送進監護室的時候，病人身後還跟著一群病患家屬，一群人鬧哄哄的，很顯眼。家屬們也想進監護室，我們急忙喝止：“請遵守我們的規章制度，家屬不可以進來。”但家屬們的情緒激動，絲毫聽不進去。最後，辦公護士不得不去監護室外面，給他們耐心解釋。
在這個過程中，辦公護士瞭解到，病人是自殺受的傷。而病人自殺的緣由，我們實在想不通。兒子被父親氣死，真是荒唐！
原來，病人的父親是個酒鬼，每當他喝醉酒，就會對身邊的人拳打腳踢。又一次的，病人父親喝醉了酒，對其母親大打出手。他氣不過，從自家的房頂上跳了下去。
聽病人妻子說，事故發生前的那一晚，他一夜未眠，坐在床上唉聲嘆氣。他曾與妻子講述自己的童年，說起父親的惡劣行徑。
通過各項檢查，醫生判斷，病人救治的意義不大。隨後，醫生把病人妻子叫進監護室，並將病情告訴給她。
他的妻子很年輕，只有三十歲。她沒有大哭大鬧，很冷靜：“他終於不用再那麼痛苦了。”
有位護士看著她，安慰道：“看開些。”
在醫生和病人妻子交流的時候，他的情況已經很不好了，距離死亡最多還有兩個小時。她走到丈夫床旁，和他說話。說是說話，其實是做最後的告別。她靠近他，用紙給他擦拭額頭上的血液。
中途，她問我：“護士，我給他說話，他能聽見嗎？”我回答：“能聽見。”都說人體的各個功能裡，聽力是最後消失的。我想，他應該是能聽見的。
隨後，她便把嘴巴湊到病人耳朵邊上說著話。她說：“你自己安安心心走吧！孩子有我呢。這輩子嫁給你，我不後悔。我也不怪你丟下了我，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很痛苦，現在你解脫了，不會再悲傷了。老公，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們再相愛！”
聽見她的話，我兩眼發酸，眼淚不自覺的滑掉下來。我一直以為，骨子裡，自己是個冷漠的人。過去，面對病人離世時，家屬們撕心裂肺的痛哭，我可以無動於衷。直到那天，看見病人妻子溫柔式的告別，我終於土崩瓦解。
其實，沒有特殊情況，監護室是不允許家屬進去的。但那一天，監護室的醫生護士都很默契，對病人妻子進來告別這件事情，都沒有說什麼。換作平時，有家屬進來，我們都會催促：“xx家屬，請遵守我們的規章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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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二姐在鎮醫院工作。在他們那樣的基層醫院，有很多老年人。二姐說，每個月醫院都有人死亡，而且還是不知不覺的那種。我問她：“你們作為醫護人員，應該去扭轉這種局面啊。”二姐回答：“一個要死的人，你是留不住的。”
那時候，我還沒有學醫，聽了她的回答，我笑她沒有追求。直到後來，我也進入醫院實習，我才明白她的意思。
老年科，是比較特別的科室，它屬於綜合性科室，只要是老年人，不管什麼疾病，都能接收。那時候，我剛進醫院，什麼都不懂。對任何事情，都感到好奇。尤其是有人死亡，我是又害怕，又想去看。我想看醫生護士是怎麼搶救的，我想看人死亡時是什麼模樣，我想看護士如何進行臨終護理。
某次我跟著帶教老師一起上夜班，在11點的時候，護士站的電腦上顯示，15床病人的血氧飽和度下降到70（正常值為90以上）。帶教老師看到之後，立馬讓我去通知醫生，她則推著搶救車去了病房。
醫生進入病房，查看了病人的情況後，一臉嚴肅。病人兒子見到這架勢，被嚇傻了，不過，幾分鐘之後，他恢復了鎮定，看著醫生說：“我爸爸以前說過，如果他有什麼突發情況出現，不要搶救，讓他安安心心走。”
家屬的決定，我們作為醫護人員，自然無權干涉。
他的父親已經很年邁，快九十歲了。想必他也知道，自己的人生旅程已經接近終點，所以不讓醫護人員救自己。
他蹲在床旁，和父親告別。一個大男人，就那般毫無顧忌地痛哭流涕。
“爸爸，對不起。我年輕時候，沒有聽你的話，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情，媽死的時候，我也沒陪在她身邊。爸爸，我不想你走，你走了，就沒人保護我了……”
他說了很多話。看著父親的面色，慢慢從蒼白變成豬肝色。
不同於女性，男性不喜歡向別人傾述。或許，他說的那些話，從來沒有開口跟誰說過。一個五十歲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像一個小男孩一般，放聲哭泣。一輩子，像這麼傷心的哭泣，應該不超過五次吧！死亡，是一件很乾脆的事情，一切器官停止運行，可告別，卻是那麼纏綿悱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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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看過一句話：父母在，歸途就在；父母遠走，歸途都是他鄉。咱們中國人很注重一個東西，它叫“最後一面”。看電視劇時，總能聽到這樣一句話：“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好遺憾。”
其實，我們在意的，不是最後一面，而是沒有告別。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裡，派說：“其實，人生的真相就是不斷地告別。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好好說一聲再見。”
希望我們都能有機會和親人說告別。
-END-
查宇欣，青年作者，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目前為實習護士。曾在《南風》《知識窗》等雜誌上發表散文，已出版《穿行世紀的優雅：董竹君傳記》。
（本篇題圖 © Luis Melend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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