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7 大褲衩奇怪嗎?

文|唐克揚

大褲衩奇怪嗎?

每次打車經過北京東三環的京廣橋,我總會下意識地向外眺望那座著名的中央電視臺總部大樓,從在鹿特丹的OMA(大都會建築事務所)中第一次看到它的圖紙已經十年了,說來我不僅寫過評論它的文章,還認識設計這座建築的荷蘭建築師,並且翻譯了他最有名的一本著作——因為這個原因,我也有點害怕出租車司機在這個時候和我拉開話匣子,不可避免地扯到一些頗有爭議性的話題。其結果,有可能是我付了車費之後,還在喋喋不休地為的哥義務普及建築常識,或者是倒過來,是他強行顛覆了我的三觀。

不過,這次碰上的師傅看起來人挺和善,他瞥了一眼窗外,不緊不慢地和我嘮起了家常。

“您怎麼看?我覺得大褲衩子還行啊!”

“哦?您不覺得它造型怪異鋪張浪費不尊重納稅人?”

“嗨,造不造這幢樓,人也不會和我商量,也沒誰邀請我去那參觀。我就是覺得,與其幾億砸下去沒個響動,還不如醜得有點特點,您說呢?”

說句實話,作為一個建築的研究者,我很少對公共建築有一邊倒的“意見”。更多時候,我只是將它們作為一種工作對象看待罷了。因此,無論是有無建築師的場合,我都很少發表對一幢建築“好”或“壞”的觀感,當批評家們慷慨激昂地口誅筆伐時,通常我只是安靜地在一旁聽著。托馬斯·科爾(Thomas Cole)畫過一幅有名的作品《建築師之夢》,在其中設計師躺在希臘柱式的頂端位於世界之巔的位置,不過在我看來,這確實只是一個美好的夢境而已——對於夢境,有的人在意的是夢見了什麼,有的總卻想著這個夢該不該做。

我並沒有想過為庫哈斯的中央電視臺大樓設計辯護,但我覺得那些分歧和混淆的觀點本身就能說明問題。普通人評論建築,未見得有什麼“純粹”的技術觀點,也不會用專家的知識儲備來要求自己,可是關公和秦瓊有時候就是這麼戰在一起的,願望碰上了現況——話說回來了,就算是貼近了人民群眾的需求,難道就能做到意見一致嗎?凡是牽涉到文化的事情,現實總是分歧而錯亂的,過去既不存在一味“先鋒”不知回頭的建築運動,也不存在毫無創新的“日常建築”,大致的歷史規律倒好像是彼此循環的:清教徒的社會最終打開了享樂的閘門,而繁複縟麗的物質文化最終都歸於平淡了。

中國文學的研究者劉若愚看到,在中國文學的傳統裡,“批評家”(critic)的夥伴總還有“文學本論理論家”(theorist of literature)或“文學分論理論家”(literary theorist),換句通俗點兒的話說,主持話語正義的批評家也有可能是閉門造車的理論家和拿話茬子當“工作”的創作家,翻譯到建築領域,它可能對應著三種不同的建築評價的角度:一種是主觀的,批評家往往不用為他們說“好”說“壞”負全責;一種是研究構成建築學科底層思想體系的“理論”,相信建築意匠甚至風格高下都有其“真理”,口頭禪“這……就對了”;最後一種則以他們自己的創作為一切的旨歸,典型口徑是,“假如我來做就對了”。

就像劉若愚所說的那樣,在中國傳統中,這三種角色從來都沒有清晰地分離過,相信建築這行當也不例外。當然,兩者的區別在於,文學藝術的創作所費甚少,在今天的社會體制下,建築的實際問題卻不能不牽動著全社會的神經。讓我們把自己假設在出租車司機——而不是中央電視臺臺長或政治局委員——的位置上,考慮如下的問題:假使對一幢建築的批評總要在社會範圍內尋求某種共識,那麼營造這種共識的最低度要求是什麼?

國內的建築教科書早已為我們提供了答案,那就是古羅馬建築師維特魯威定下的三原則“經濟、實用、美觀”——排序時有差異。其實關於“美觀”的問題就從來沒有什麼共識,暫時可以不管;原則問題之一的“經濟”通俗說,就是花最少的錢辦最多的事,聽起來沒什麼異議,所以排在第一;原則之二的“實用”為什麼排在第二,很大程度上卻挖出了第一原則的不可靠。“實用”之所以不完全靠譜,是因為除了“安全”問題——一幢房子總不能隨隨便便就倒了吧?——幾乎沒有什麼“用”是整齊劃一的,且不說什麼博物館大劇院紀念堂,“居住”總是非常實際中性的功能了吧,而且和每個人都有關係,可是,建國初期開始擬定的建築標準中的“住宅”這一項一直在變化,不僅是變得更大,而且隨著筒子樓到單元房,對於其中的生活方式也有了不同的定義——公共廁所,三室一廳,那可不是中國文化“傳統”既有的定義。

作為一幢標新立異的建築,中央電視臺大樓的“實用”至少繞了好幾個彎子——甚至貌似最急迫的安全問題也是如此,一方面,你可以信得過的是,看上去像要一頭栽倒的這幢樓絕對是個工程學的傑作,十分“安全”。建築師長期的合作者塞西爾·巴爾蒙得(Cecil Balmond)是一位傑出的結構工程師,他所領銜的歐雅納工程公司,承擔過海量的、結構上有挑戰意義的重要建築。可是,作為深諳庫哈斯心意的改寫規則者。CCTV新大樓的結構設計既是工程學的傑作又是蓄意違反常識的。這筆帳算下來,它並不經濟,它的用鋼量甚至超過了“鳥巢”的數字,這對於相同體量的其它民用建築而言,簡直是不可想象的。難怪我國的建築大師們直斥為浪費了。

巴爾蒙得蓄意違反常識的做法符合人們對庫哈斯項目的一般印象,就是“滿擰”:“(這樣的結構是)用表面替代線,用區域替代點,用移動的軌跡替代固定的中心,用分散化替代均等支撐,板可以摺疊作為豎直力量的牆,梁可以分叉並改變形狀,柱也可以作為梁,各個元素形成連續的結構表皮,樓板-坡道-牆作為混合的整體出現……”換句話說,在該畫個圓的地方,他偏要畫個方,然後研究方怎麼好達到圓的效果,這好像是孩子們玩的腦筋急轉彎,至於具體施用那種逆反思維,在庫哈斯的作品中好像是由擲骰子來決定的。

這種技術策略既非實事求是,又不是全然盲目,它們恰恰是庫哈斯大作《癲狂的紐約》中提到的“偏執狂—批判性方法”(paranoid-critical method),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首先發明,以絕對理性的方法達到非理性的目的,思想目標的手段是中規中矩的,達到的目的卻是令人啼笑皆非的。CCTV新大樓並不中規中矩的建築形體,加上刻意調整內部好讓它的重心回覆正常,使得結構中的受力點不再象尋常高層那樣均勻分佈,於是對它的計算變得空前複雜,巴爾蒙得設計的網格狀表皮與其說是巧妙地解決了問題,不如說他和建築師本來就是這一問題的製造者,他們創造了新的問題,然後又看似“聰明”地解決了這些問題。

製造麻煩的必要來自建築師認定的“實用”,和我們對於電視臺的一般理解不同,庫哈斯一上來就將它未來的工作程序設定為一個首尾銜接的,具有強烈敘事因素的“環”,可以在往復循環讓來訪者理解現代媒體的功能。事後,他對中國領導解釋那個“環”時用了他們願意聽的話,說它們可以“促進團結,加強協作”。那麼為什麼不簡單地在兩座摩天樓之間搭一座“橋”達到如此目的呢,他的理論的“精髓”,是由斜伸出的手臂在空中九十度“握手”,雙足卻在另一個方向延展著“立正”,如此建築就不僅佔有了高度上的優勢,從上往下看,它還佔據了方形的整個街區造就了一個空間的庭院,這樣的建築圍合是富於城市氣息的,不至於象其它一根針似的摩天樓一樣,成為唯我獨尊的孤立中心。

按老黃曆,用這樣的理由來折騰工程師簡直就是和“經濟”和“實用”對著幹了。可是在我們簡單地否定它之前,我們也不難想到生活之中有著太多類似的現象,資本主義文明“創造”冗餘需要,刺激消費然後再想法“節約”,在當代中國也已經不是什麼陌生的事情了,應該說對於一個以吸引眼球為己任的客戶而言,這樣的設計思路也不能算是太跑題。

拋開建築師給設計在觀念上賦予的雄心,從這樣的例子裡,普通人至少可以明白,作為一項系統工程,現代建築已經到了如此複雜的程度,已經無法從表面上來判斷它的“合理性”。中央電視臺會欣然接受庫哈斯為他們“多管閒事”設置的工作程序嗎?從它現在實際使用的狀況而言,這個環並不真地“循環”和“開放”,可是,看看當初的國際競賽評委們是怎樣評價這個怪“環”的吧!

“專家評委認為這是一個不卑不亢的方案,既有鮮明個性,又無排他性。作為一個優美、有力的雕塑形象,它既能代表北京的新形象,又可以用建築語言表達電視媒體的重要性和文化性。”

以上這段判語很少出現在建築師自己對這幢建築的評論中,卻很有可能是庫哈斯在該項目評選中勝出的實際原因。以我對此類項目評選過程的瞭解,甚至在中國背景也不大相同的評委們很難真正有什麼共識,他們只能尋求交集和“相對好”的方案。上面說過,一幢建築的“形象”和它的實際功能、工程造價、未來耗費……不見得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可是,“形象”最終依然是大多數人臧否建築的起點,連“專家評委”們也不例外,因為“形象”可能是在公共領域中唯一能夠起到有效溝通作用的因素了。

就連司機師傅也可以參與進來。

由於“形象”和它背後那些事兒向來的脫節,將來圍繞它的口水仗簡直就是命中註定的。人們在這個時候彷彿忘掉了三種不同身份的區分,從“經濟、實用、美觀”一路逆襲過去,從美學家做到理論家,再在批評家——最有殺傷力的“批評”莫過於政治、道德這些要素了——的高度上“登頂”。於是,試圖評論一幢由“明星建築師”設計的“明星建築”,沒有比這更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了,儘管無一成功,大量的評論依然試圖把“大褲衩”這樣的“明星建築”錨定在藝術史家方聞所說的,具有“可校準性”的標杆位置上,“明星建築”類似於基準貨幣,可以經由“明星建築”把其它一切建築設計置換為各種崇高或卑下的意義。

也許,這是因為我們長久以來習慣了維特魯威式樣的“建築大書”的緣故吧!從八十年代開始,中國建築學生就開始讀一本叫做《建築的永恆之道》的“大書”,書中開篇就這樣寫道:

“……有一條永恆的建築之道。它存在了千百年之久,至今依然如故。以往那些人們感受到舒適自在的諱大的傳統建築、村莊、帳篷及扇宇,總是由極其接近於此道的人們建造而成的。除非遵循此道,建造那些偉大的建築和城市、那些優美別緻的場所、那些感覺到自己、感覺到生活氣息的地方是不可能的……”

無論這本書作者的原意是什麼,它給人們的印象就是,從此有了兩種不同的建築,一種是那些符合“建築之道”的偉大的建築,彷彿籠罩在雲霧之中,另一種……當然是“偉大建築”的反面,兩種建築隔著湍急的河流,河流上的“道”只剩下一座獨木橋……就是在國外,這樣格言式句子的作者也是大受歡迎的,比如隱士一樣的瑞士建築師彼得·卒姆託就是一位,他寫的《思考建築》一類書篇幅通常短小但絕並不便宜,動輒賣到成百上千美元的高價。

這樣“永恆的建築”自然充滿著魅惑,它不可能有太清晰的形象,也拒絕和篇首的出租車司機師傅那樣的人討論;與此同時,你又不得不承認,現實中的大多數建築都是象“大褲衩子”那般擰巴的,甚至不如“大褲衩子”,它們各有各的難度,嬉笑怒罵也不一定成一篇文章,它們的“經濟、實用、美觀”總是轉著圈子,在各種身份的轉換中象萬花筒一樣地呈現,不太容易總結其中的意義所在。而許多有志於“建築之道”的學生們,都在連接“永恆的建築”和“大褲衩”的橋上擁擠,反反覆覆,時而有人落進橋下的驚濤駭浪。

在他的名作《印刷時代的建築》( Architecture inthe Age of Printing, The MIT Press, 2001)中,馬里奧·卡坡(Mario Carpo )討論了不同時代的媒體如何對建築設計產生影響,暗示了建築設計本身也可以是一種媒體機制。有趣的是,在決定學習建築之前,早年的庫哈斯首先感興趣的也是電影和新聞報道,他在海牙擔任一名新聞記者,和別人合作寫過電影劇本《白奴》(The White Slave, 1969),甚至還為美國色情娛樂大王魯斯·A·梅耶(Russ A. Meyer)創作過一個沒能發表的劇本。值得注意的是庫哈斯的“媒體”素質可能綜合了卡坡書中談到的所有媒體形式:1)新聞寫作:庫哈斯的早年記者訓練教給他以一種貌似中立的方式編故事的才能,並且他的報道是連續(endless)的和具備互文性(contextual)的;2)靠“類型學”也就是空間自身的影響力來影響受眾的能力,就像一座劇院自然地排定它和觀眾的位次。庫哈斯具有將功能程序(program)翻譯成空間關係的超強天賦;3)圖像:寫電影的經歷練就了庫哈斯拿照片說事兒的本領;4)最後,也是最傳統的一種方式,人際交流中的“氣場”是作為個體的建築師最起碼的媒體能力,在此他確實和一個明星有了某種相似之處。

“如果你家的房子漏水了,請找工程師。”這樣的明星建築師一定會這麼說,而另一個極端的美醜問題他也是不會與你溝通的。如果建築師自身就是一種媒體,他也應該回答他是否能為你帶來一個值得討論的、最終是開放性的問題,那麼,倒過來,一個負責任的批評家也應該懂得“批評”兩字的積極含義,也許就像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到的含義近似,“批評”是具體而能動的,除了把知識與狹窄的、既成的經驗分離,最終還要打開未來之門,對於一座建築的批評的“建設性”的涵義,就和“建築”這個詞的本意一樣。

最終又提到建築之“道”,是我意識到大多數時候,我們的“道”還會打門前經過,它連接起一個又一個路過的地點,而並不必定登堂入室。其實,和那位出租車司機一樣,我也從沒機會上到中央電視臺新大樓的觀光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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