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3 江西人眼裡的 “大廣東” 是什麼樣的?

年過完了,大家要返城。在我老家,一說“返城”,主要是去廣東沿海。


這讓我想起,關於廣東的一些記憶。


二三十年前,我還在讀初中,已經有不少同學不讀書,去廣東打工了。一到過年,他們回到村裡,帶來花衣服、墨鏡、洗髮水和錄音機。


那時候,我們穿著校服,大人們穿著土布棉衣。可從廣東回來的人,都花花綠綠的,穿著喇叭褲,戴著太陽鏡,手提錄音機,說話仰起頭,時不時飄出幾句粵語。


“先生”、“小姐”、“小費“、“埋單啦!”、“舒不舒服?”,等等的廣東話,都是第一次聽到。


有不少人,還隨身帶著一本小冊子:學說廣東話。


從數字開始,1(呀)2(易)3(珊)4(似)5(嗯)6(漏)7(嚓)8(叭)9(高)10(啥)……

只要他們一張嘴,我們就圍著傻笑,跟著念這些充滿異地情調和海洋氣息的“鳥語”。


當我們睜大眼睛,接受大包小包的尼農衣服,千恩萬謝的時候,他們會說:“溼溼碎”(小意思啦!)。


當我們充滿好奇,問這問那,他們立刻眉飛色舞,說出大巴、的士、卡拉OK、桑拿按摩、歌舞廳、夜總會,等等新奇的事物。


言談之間,時不時流露出,“這你都不曉得”的神情。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同學幫我按摩。


我趴在床上,他騎在我背上,扯起我的皮,一層層往上推,說這叫“拉皮”;趁我不注意,猛地壓一下,說這是“大壓”;挽起我胳膊,晃著晃著,放鬆啊放鬆,突然往後背一折,嘎叭一聲。當我嗷嗷亂叫,他拍打我後背,說我不懂享受。


還有“推油”,可他沒帶那種油,把我的後背搓出了汙垢。


一邊折騰我,還一邊用廣東說:


先生,舒不舒服?
我只好說,舒服。
舒服多給點小費呀!


總之,你要說幾句粵語,才顯得有見識;你要穿印著“香港”字樣的衣服,才算見過世面——商標都捨不得摘掉;你要用小包的洗髮水,而不是棕色瓶子的那種,才會“飄柔易梳,無人能比”,發達地區的香氣才會隨著秀髮,瀰漫而來。


這給我們的衝擊,是非常大的。


隨著他們返鄉,大街小巷,放起了粵語歌。錄像廳裡放著《古惑仔》,廣東話在說“我們是兄弟,要對一起對,要錯一起錯”;路邊有人擺出電視,操著話筒在閩南歌唱:愛拼才會贏。


在農貿市場,除了賣廣東來的衣服,也開始賣流行雜誌、盜版光盤和明星貼畫。很快,也就有了浴室、桑拿按摩、洗頭房、洗腳屋,以及豎著旋轉彩條的“美髮沙龍”。


那些“榮歸故里”的打工仔,似乎人人都發了財,帶回來彩色電視機,滿大街走著新人。他們到鎮上館子裡請人吃飯,一開就是好多桌。


經常聽他們大聲抱怨,老家就是窮,還都是泥路,不像人家廣東,全是亮堂堂的水泥路。老家吃的也不乾淨,開始學廣東人,開吃之前,要用開水泡一下碗筷……大冬天的,他們也要沖涼。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在我們這些窮學生眼裡,廣東沿海,深圳東莞,成了花花世界的代名詞。


幾乎每個學生,都有一個歌本,抄寫港臺歌曲,貼上四大天王和四小天王。


在晨讀的時候,學生們偷偷地打開歌本,用半生不熟的粵語,學著打工仔的口吻,輕聲唱起粵語歌:


冷暖哪可休
回頭多少個秋
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
我得到沒有
沒法解釋得失錯漏

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裡追究
一生何求
常判決放棄與擁有
耗盡我這一生
觸不到已跑開
一生何求
迷惘裡永遠看不透
沒料到我所失的,竟是我的所有!


唱得很不標準,拿腔拿調,甚至有些搞笑(請聽語音版),但大家很投入,模仿著港臺明星,親吻鋼筆當話筒,做出極為深情的樣子。


同學們都幻想,自己也能站在舞臺上,身穿金光閃閃的衣服,用略帶誇張的唱腔,去纏綿、去傷感、去享人潮湧動。


越來越多的同學,在教室裡坐不住了,眼裡只有一個方向:不讀書,去廣東!


在我們班,就有五六個女生,集體逃學去廣東。其中一個女生,在作業本上留下一句話:不要來找我們,我們去廣東打工了。


得知這個消息,同學們心潮澎湃,不但沒人嘲笑,反而非常羨慕,覺得她們很勇敢,去了課堂之外,一個光明的世界。


老師氣得不行,總是說:這些人是打工仔,沒文化,沒出息!


廣東有什麼好,老師說,那是資產階級剝削勞動者的地方。過去廣東多窮啊,尤其靠近江西一帶的山區,只有山沒有地,不像我們是魚米之鄉。


每到災荒之年,多少廣東人翻過韶關來這邊乞討。江西人叫廣東人,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廣東秤砣”或“廣東叫花子”!


同學們吶!老師語重心長:廣東人有錢,也就是這幾年的事兒。那裡是文化沙漠。難道你們要做沒文化的人嗎?


可什麼是文化?文化也伴隨著金錢和物質,總是像潮水一樣,從發達地區向不發達地區流動。


老師也只有談到過去,才能維持一點心理平衡,可憑他怎麼說,也架不住南邊吹來的勁風。


因為我們看到,人們去廣東之後,所帶回來的新鮮事物,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當粵式推拿,結結實實按在你身上;當人們從廣東歸來,看到他們煥然一新;當在演唱會的光碟裡,看到黃家駒光著膀子唱歌;當那些鄉下妹子,穿起高跟鞋,忽然洋氣起來……


誰還能坐在偏僻的小山村裡,不動一點心呢?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這樣一個送別的場景:


從正月初六開始,一輛又一輛的大貨車,用帆布蓋著車廂,停在鄉村道路上。一輛車能塞進去幾十個人。年輕人爬上車,像塞罐頭一樣,密密麻麻坐在裡面。
要坐長途,是很苦的,但他們很年輕,個個面帶笑容,眼裡充滿嚮往,拿著父母帶來的煮雞蛋,一個又一個,興奮地跳上車去。
在車邊,鄉下的父母和我們這些孩子,站成一大排,提著一串串鞭炮。當貨車開動,立刻響起鞭炮聲,在銷煙和碎紅中,這些人在搖晃中揮手,去往了廣東。


如果說,對大城市的人,美國曾是個夢,那廣東也曾是鄉下人的夢。


“去廣東打工”,一句普通的話語,承載著多少人的夢想。


直到今天,我的發小、初中高中同學也大都還在廣東。只是我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他們的夢,實現了沒有,是否能在廣東紮下根來?


隨著經濟發展,各地的差距,已經沒那麼大了。或者說,差距更大了,但信息交流不再那麼閉塞,人們也沒那麼飢渴。很少有人,還故意說廣東話,也很少有人,以帶東西回鄉為榮了。


那些奔向南方的人們,也許並不如意。在工廠做工,在工地開車,在酒店做服務員、保安,或者做按摩師。


可只要回到故鄉,就給我們帶了廣東的氣息,他們說那裡經常下雨,牆壁溼漉漉的,還會刮颱風,不好意思說廣東話,但是堅持改變口音,因為這樣才有

“氣質”。


說到底,都是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如同現在的人,新年開始,又要去異地、去他鄉,謀一份工作。


很遺憾,很少在電視電影裡,看到這些打工仔回到故鄉又離開故鄉的情景。


都說貧窮限制了想象,其實貧窮也會激發想象。去廣東打工,只是想過得更好,當然是世俗的。


有人說粵語歌、暴發戶、男女在渴望中掙扎、億萬人在改變生活,這都不叫文化。


我曾以為他們是對的。長大之後,回顧過去,不由反問:莫非只有端坐廟堂,文人士大夫抱著丫鬟唱出的詩詞歌賦,才叫文化?


不是的,世俗燦爛,也是文化。而廣東,就是人們在世俗之中,活生生長出來的文化之地。


我去了北京、上海、美國,卻一直沒有在廣東生活過。


多年之後,我有了廣東的朋友,也曾去廣東看朋友,發現廣東跟我想的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一時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沒有那麼多新鮮感,美好或傷感,都一去不復返了。


廣東的朋友,可能也不知道,我們曾那樣想象過他們,想象那個充滿活力的地方。


保持飢渴,保持嚮往,真的很重要。


江西人眼裡的 “大廣東” 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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