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4 “5.12”映秀傷痕:“叔叔,救救我”的呼聲,一直在扎我的心

記者/楊寶璐

“5.12”映秀傷痕:“叔叔,救救我”的呼聲,一直在扎我的心

時針停在14時28分,十年沒再動過。

2008年的那場大地震,帶走了87150人的生命,超過37萬人受傷,它不僅是災區的一場浩劫,也成為了國家和民族的歷史之痛。

身體的傷口已經癒合,心卻經常被再次撕開。十年前的汶川大地震,開啟了心理救援的元年。十年後的今天,深一度(ID:bqshenyidu)記者深入四川多地災區,歷時3個月完成了這份災民心理精神康復狀況的系列田野調查。

人們無法抹去這段記憶,但可以努力撫平傷痛。

“5.12”映秀傷痕:“叔叔,救救我”的呼聲,一直在扎我的心

▷震後劉格平接受表彰

劉格平把遺憾埋在心底,哭過了,眼淚卻衝不走那段回憶。

十年前,他以武警軍官的身份進入“5.12”震區,他答應了一個被壓在廢墟下的小女孩,一定要把她救出來。

劉格平本做到了,但最終還是沒能完成諾言,小女孩被挖了出來,但送到醫療點的時候已經斷氣了。

多年之後,在映秀修建起了地震遺址公園、遇難者公墓之後,劉格平和妻兒去了一趟。在遺址公園繞了一圈,妻子提出要去公墓祭拜一下,劉格平退縮了。有個東西,一直紮在了他的心裡。

▷劉格平和戰友去救援失聯大學生

望不到頭的傷員

在單位,沒有同事知道劉格平的往事。坐在辦公室裡,他是成都天府新區華陽街道辦事處副調研員,但他從未說起,十年前,他曾穿越死亡峽谷,在泥濘和坍塌、以及自責中,艱難跋涉了許久。

攤開雙手,當年救災過程中,受傷的傷痕已經看不見了。但那場災難的後遺症還隱秘地存在於生活中。

2008年5月12日,地震來臨的時候,一陣嘈雜,時任武警成都指揮學院教導員的劉格平還以為學員在打鬧,下一秒,人們從宿舍跑了出來,他反應了過來,招呼學生到操場集合。

通訊中斷,沒法跟上級聯繫,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院領導召開了緊急短暫的臨時黨委會,集合部隊向汶川開進。

彼時,都江堰受災嚴重,劉格平帶隊趕過去的途中,不斷髮現倒塌的房屋,僥倖沒受傷的居民們徒手刨著廢墟,想把自己的親人挖出來。

隊伍一路走一路救,都江堰城裡亂糟糟的,還沒什麼有效的救援組織。沿路一個白大褂,騎著自行車歪歪斜斜地從劉格平身邊過去,他攔下人家,讓人家幫忙。

“他說我是五官科的,對骨科不是對口,我說,不行,你必須得救她。”劉格平說。

彼時,天已擦黑,在都江堰救援了一天,他們得知,震中還不在都江堰,而在映秀。

當時通往映秀的只有213國道一條路,40多公里,地震阻斷了交通,大部分的車還沒出都江堰,就堵在了路上。

劉格平和戰友組成了100來人的隊伍,開始向映秀而去。行進到紫坪鋪水庫,車輛就無法行進了。

劉格平他們選擇了水路。他們把一兩噸重衝鋒舟抗在肩膀上,慢慢地挪過去,光這一個步驟,就花了五六個小時,到了13號晚上五六點,才開始分批下水。“當時,全部開進已經不可能了。就選了22個人進去。”

衝鋒舟行至阿壩鋁廠附近,擱淺了,他們開始棄舟步行。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還下著雨,劉格平他們只能打著電筒前進,走不過去的地方就爬。

在他的記憶中,從未有過如此漫長的黑夜,橋早扭成了麻花,行走的過程中,餘震不斷,大家都提心吊膽,生怕遇到滾石,或者失足從山上掉下去。黑暗讓隊伍估摸不清走到了哪裡,緊張情緒損耗著人們的體力,等到實在走不動,坐下來休整時,已經到了5月14日,凌晨4點多。

天微微發白了,劉格平他們已經到了距離映秀一兩公里的地方,近到可以看到那個萬數人的小鎮盡數垮塌。活下來的人們都聚在大壩上,傷員也被抬到平壩上,排成一排,一眼望不到頭。

“5.12”映秀傷痕:“叔叔,救救我”的呼聲,一直在扎我的心

▷劉格平與戰友在轉運傷員

“5.12”映秀傷痕:“叔叔,救救我”的呼聲,一直在扎我的心

“一定救你出來”

劉格平到了映秀小學。473個學生,只有100多個在室外。五六層的樓,只有樓梯撐著框架,其他什麼都沒剩下,廢墟底下是娃娃們微弱沉悶的求救。

劉格平的遺憾就留在了這裡。

當時,有一個小女孩壓在了廢墟下面。幾波餘震之後,樓層搖搖欲墜。劉格平慢慢順著廢墟爬上去,“小女孩對我說,叔叔,救救我。”

劉格平讓她試著爬一下,小女孩自己覺得沒被壓住,但手揮著,身體卻不見挪動。劉格平拉了一下她的手,手冰涼,小女孩被壓得已經失去了知覺。

劉格平還是做出了保證,“小朋友,你別怕,我一定把你救出去。”

餘震一直沒停,牆體靠人抵著才沒有砸下來,大家只能等著,直到15號,才把壓在小女孩上面的預製板拉走。

劉格平跳了下去,用布條蒙上了女孩的眼睛,一路用胳膊舉著,把她運了出去。

劉格平覺得自己實現了承諾,他一直提著心,廢墟外面就是醫務人員,他見到小姑娘的時候,孩子狀態還可以,等把孩子傳出去之後,他艱難地從廢墟地底爬出來,拔腿就往操場的醫療點跑去。

前後不過三分鐘,“我一看,醫療點沒人(小女孩),馬上就問,剛剛救出來的那個小女孩呢?醫生就把頭低下去,說,死了。”

劉格平一下子急了眼,嚷了起來:“為什麼?不可能啊,救的時候還活得好好的。”他眼淚“刷”的一下就流了出來。

“我承諾了要把她救出來,但她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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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轉運傷員的抗震部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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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負疚感折磨

為了這個小女孩,後來,他對著自己的妻子蘇寧(化名),哭了好幾場。

十年前,地震剛一過去,蘇寧和兒子就趕往成都武警指揮學院,那裡,部隊給家屬安置了帳篷,但她沒來得及跟丈夫打照面,叮囑幾句。過來的時候,劉格平正好帶著隊伍剛出發。

一開始,她還能獲知劉格平的消息,慢慢信息就斷掉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也沒人跟我說,就知道是執行任務什麼的。”

劉格平從映秀救援之後,沒有回成都,而是繼續向耿達電站去搜救專家,後又去援救去往大熊貓基地的17名大學生。越深入,通訊信號越弱,後來,海事衛星電話也沒了電,他跟總部和家人徹底失聯了。

那一年,劉格平兒子還在上小學,每天回家看電視,看到救援部隊就找爸爸。蘇寧不敢跟兒子說,“我沒跟他說過他爸爸在哪兒,就說爸爸去救援了。”

直到很久之後,蘇寧才告訴劉格平,那時候,彷彿部隊大院兒的人看著她的眼神,都是異樣的。

“我也不敢去問他們,我覺得他們也不敢問我。”蘇寧說,她也不敢想,要是失去了丈夫,這個家會怎麼樣。

在前方,與家人失聯了的劉格平,給戰友交代了後事。他從廢墟里找到一條香菸,交到了同行的政治部宣傳幹事田華手裡,“我兒子年紀還小,如果是我光榮了的話,我兒子就是你的兒子,教育什麼的都靠你了。”

“結果第二天,田華也跟我們一起去救援了。”時過境遷,再想起往日的託付之事,劉格平忍不住笑起來。

等他們千難萬險地到達耿達電站和去往熊貓基地的路段後,發現專家和17名大學生的最後蹤跡,已經永遠消失在了一片土石之中。

很長一段時間裡,劉格平遲遲不能從救援的場景中解脫出來。他老記得那個場景:有人被卡在預製板中間,只剩頭在外面露著,勉強抬頭看著他,唸叨著“叔叔救我”,血從嘴裡流出來。入了夢,眼前也全是廢墟和屍體。

蘇寧覺得,那段時間,劉格平始終被一種負疚感折磨,“他就覺得如果是再有(這種情況),肯定會多救一個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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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中的救援戰士

“5.12”映秀傷痕:“叔叔,救救我”的呼聲,一直在扎我的心

“拒絕”祭拜

直到搜救完17名大學生,劉格平才借了一個海事衛星電話打給妻子。電話信號不好,反應時間長,一聲“喂”,很久才能傳過去,但聽到他那一聲“喂”,妻子懸了十來天的心就放下了。

兩人再聯繫上,已經是5月20號以後了,劉格平從震區回來,參加新聞連線直播,在現場看到了蘇寧。

一見到妻子,劉格平眼淚止不住就流了下來。

蘇寧也哭了。她埋怨他,連個電話都沒有;又心疼他,劉格平頭髮老長,衣服破爛,褲腿也扯了,膝蓋下面一道道都是劃痕。翻開劉格平雙手,手上全是口子,已經沒了原來那些光滑的皮膚。

他跟妻子講起小女孩的事,講一次哭一次。蘇寧勸他去看心理醫生,但參加完學院組織的心理測評之後,他再沒有看過醫生。

“我覺得還是能調節,基本影響不是很大,就是情緒很低落,但還沒有到一種病態的那種感覺。”身為軍人,他不願流露出軟弱的一面。

蘇寧一遍一遍地勸慰他。“我就跟他說,這麼大的災難,這是避免不了的。遇到了就要正確對待。誰也不願意發生這種事,但你們經歷了,也盡力救助了。”

憑時間磨平傷痛,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慢慢地,隨著重建工程的推進,劉格平談論那一段時日的次數越來越少,但蘇寧知道,在他心裡某個地方,一直都沒有放下。

救災回來以後,劉格平帶的那批學員就畢業了,他依舊留在學院裡當教導員,地震一週年的時候,他帶的又一批新學員和他一起湊錢購置了一批校服,捐獻給新的映秀小學。

2014年前後,劉格平和妻子又去了一趟映秀。彼時,映秀沿河客棧林立,昔日的學校成了地震紀念遺址。劉格平給蘇寧指著這裡那裡,給她講,當時是什麼情況。

離遺址公園不遠的地方,地震遇難者公墓建在群山之上,劉格平和妻兒去了一趟。在遺址公園繞了一圈,妻子提出要去公墓祭拜一下,劉格平搖了搖頭,讓妻子自己去祭拜。

2017年,劉格平的兒子走進了高考考場。 報考了父親曾經所在的成都指揮學院(現為武警警官學院)。

蘇寧沒反對。“我就覺得我兒子就該考軍校。”她說。

她還記得在丈夫失聯的那段時間,“那時候我就在想,他帶著的都是學生,萬一有個什麼事,我們該怎樣向他們的父母交代。”

但她也從未跟丈夫兒子說起這句話,送兒子去上學的時候,只是提醒他,在執勤的時候要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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