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4 短篇小說《別亦難》

□任曉雯

那日,陶小小的貓跑了。

它是一隻黑色的東方短毛貓,腿腳修長,脖頸纖細,尖窄的腦袋上,聳了一對三角大耳,間或一轉,細麻繩似的尾巴便抽直起來。

三年前的夏夜,它從房門縫鑽進來,蹲在廚房地板上,一聲挨一聲地叫。陶小小聽了不忍,舀兩勺米飯,拌上剩菜,喂與它吃。翌日,貓又來了,舔光陶小小給的牛奶,在屋裡走動開來,沿了牆角,一嗅一嗅。第三天,它叼來一隻死老鼠作酬,放在陶小小腳邊。陶小小把老鼠掃進簸箕,掃帚一扔,嘬嘴道:“過來。”黑貓遲疑著,過來了,眯著眼,蹭著陶小小。陶小小撫摸一晌,捏住它的後頸皮,將新買的尼龍項圈,箍在它脖子上,“以後,你就叫玲玲。”

陶小小有一個女兒,也叫“玲玲”,是她三十六歲上生的。玲玲,玲玲,喊起來嘀呱鬆脆。丈夫張博仁嘀咕了一句:“張玲?這名字太俗,沒有書卷氣。”便也隨她去。

張博仁的母親不喜陶小小,嫌她年紀大,屁股窄,不是個能生的。又嫌她太高,比男人還高半頭,簡直浪費糧食和布料。可張家成分不好,找不到像樣媳婦。張玲出生不久,張母過世了,臨終囑咐兒子:“高個女人忒強勢。你要克牢她,免得有一日她騎到你頭上來。”

張玲四五歲時,張博仁開始毆打陶小小。他是個烤砂工,長年鏟砂送砂,練得渾身是勁,胳膊上兩塊“栗子肉”硬邦邦的。他一手卡住妻子脖頸,迫她俯首下來,一手捏了拳,朝她身上衝,還騰了一隻腳,往她陰部一蹬一蹬。她左右扭擺,甩他不脫,便閉了眼,抿了嘴,身體蜷縮起來。他見她不肯落淚求饒,愈發惱怒,直打得她身體鬆軟了,才罷手。

張博仁從不將妻子打出血。野蠻人才將女人打出血,比如當年衝進張家的紅衛兵。女人,是要打一打的,但斯文人家,最好別見血。張家是斯文人,張博仁幼年會寫小楷,臨過趙孟頫。張父辦了個學校,講什麼墨子、兼愛,後來把校舍書籍統統捐給國家。在捱過幾次批鬥後,他失蹤了。有說他投奔臺灣,有說他畏罪自殺。張母盼他死,又不甘心,“倒是便宜他了呀,自己痛痛快快翹辮子,害得我們母子受苦。”

張博仁的哥哥去了黑龍江,姐姐用尼龍繩套住腦袋,把自己拴在床頭橫檔上,被人發現時,兩隻腳都烏紫了。張博仁做著苦生活,住著亭子間,四十多歲才娶妻。妻子也是年紀一把,尋不到婆家,勉強嫁過來的。她本不該是他的女人,這本不該是他的生活。

張博仁整日躁悶,若有一把慢火,在身體裡燉著他。陶小小在桌旁咀嚼的樣子,在眼前走動的樣子,在床沿上織絨線的樣子,都令他無法忍受。他下班回了家,總要輕輕慢慢走到房門口,似想出其不意,逮她個把柄。一日,便逮到了。陶小小在門內跟女兒講:“爸爸是個壞人,爸爸不喜歡你,喜歡男小囡。只有媽媽待你好,你長大也要待媽媽好。”他捏了拳頭,衝將進去。那是他第一次動手。她胸腔深處悶悶“噗”了一聲,身體向後仰倒。玲玲哭叫起來,護住母親。他扯開她的手,她又護回去。如是幾次,他跟醒了酒似的,晃悠悠收手。陶小小緩慢坐起,臉色猶如刷過一層漿。他後退半步,聲音輕下去,“幾點鐘了,還不燒飯。”

打人是會上癮的。張博仁越來越愛找茬。甚或沒有理由,也動起手來。但他是斯文人,不會將她打出血。三十五年後,當他中風癱瘓在床,便如此為自己辯解,“打出血了才叫打,沒出血的,都是兩口子鬧親熱。老太婆,你說,是吧。”

黑貓不請自來後,陶小小在弄口電線木頭上,發現一張尋貓啟事。黑白打印照裡的走失者,正是她新收養的玲玲。它真正的主人,是一位“張女士”;真正的名字,叫做“妹妹頭”。

妹妹頭——像弄堂裡倒馬桶的小腳老太起的。陶小小的母親,就是這樣的小腳老太。她呼喚每個女兒,都叫“妹妹頭”。她餓著她們,給她們穿小一碼的鞋。陶小小自記事起,時時覺得餓,連醬油都偷來抿一口。母親打她,又摟住她,“妹妹頭啊,我是為了你們好。陶家種氣差,個個長得像晾衣裳竹竿。我讓你們少吃點,長矮點,是盼你們尋個好婆家。你看我,就是個頭太高,只好嫁給你爸。你爸算個啥物什,懶得來出蛆,窮得來淌淌滴,沒有女人想要他。”

陶小小溫吞吞長到十二歲,倏然竄高起來。夜間驚醒,膝蓋痛麻,似有一股力道,將雙腿往長里拉扯。父親偷偷給她買零食。母親發現了,“窮鬼、懶胚”亂罵,還拉過陶小小,使勁摁她腦袋,像要把她摁矮回去。

陶小小終究比父母高,也比四個姐姐高。當她過了二十六歲,母親開始事事嫌鄙她。她太高,太醜,但這怪不得她。她是賢惠的,時常惹得街坊誇獎,“妹妹頭脾氣交關好,一日到夜悶聲不響。手腳也勤快,樣樣物什拿得出手,明年幫我家也繡一幅枕頭套。啊,對了,啥辰光成家啊。”三十五歲時,做媒的翹腳孃姨尋上門來,“我這裡有戶人家,妹妹頭中意嗎。姓張,工人,脾氣蠻好,規規矩矩的。”母親一口應下,“啥聘禮都不要,把人要過去就行。”

陶小小撕了尋貓啟事,又在街區裡兜轉,將所見的啟事盡皆扯碎。她等了個把月,確信“張女士”不會找來,這才跟遛狗似的,天天遛起她的貓來。

黑貓一走野地,就不安生,爬樹、鑽牆、抓麻雀。逢到落雨天,又躲躲竄竄,不肯出門。陶小小買了寵物雨衣,裹在它身上,“玲玲啊,媽媽是為你好。家裡氣味臭,聞多了會生毛病,每天要出去走一走的。乖乖,我們回來吃最貴的罐頭。”黑貓腦門沾了雨,發瘋一般亂叫亂跳。陶小小拽緊牽繩,不停踢它,直踢得它乖巧下來。

很快,所有人知道了這隻貓。跳舞隊阿姨們圍攏來,嘰喳指點,說它長得像羊,像鹿,像馬,像狗,像豹子,也有說:“這貓長手長腳的,跟陶阿婆最像。”陶小小抖一抖牽貓繩,笑起來。她好久沒有咧開嘴笑,上回還是女兒張玲考取中專時。展眼二十五年過去了。

忽有人道:“這貓是怪胎嗎,從沒見過這樣的貓。”另有人道:“你是沒見識。我家洋女婿就養了一隻這樣的,渾身帶斑紋,聰明得不得了。外國人流行養怪里怪氣的品種,寵物店買買貴得要死。”“那也是帶斑紋的,不像這隻,墨擦裡黑,有點嚇人。”“外國人不養黑貓的,不吉利。”“外國人歸外國人,中國人養黑貓能辟邪的,不過我是不會養。”“你不養,有人養。前陣子弄堂口不是有人貼油印小紙頭嗎,說是家裡丟了貓,請大家相幫尋一尋,尋到了獎賞五千塊洋鈿。也是一隻黑貓,跟陶阿婆這隻有點像。”“呀,我也看見過,真的蠻像的。”陶小小忙道:“我這只是真金白銀買來的。那人不看牢自己的貓,怪誰呀。”從地上抱了貓咪,快步回家。

自此,陶小小不再遛貓。她把從超市服務部偷來的塑料繩,編作三股粗,四五米長,替換原先的牽繩,繩頭栓在張博仁的摺疊床腿上。又在旁邊放一隻藤籃子,鋪上棉墊,撒好貓薄荷。

張博仁的摺疊床,嵌在三面牆壁之間。原先這裡是個壁櫥,在張博仁褥瘡發臭後,陶小小卸了櫥門,敲掉門框,把他連人帶床塞進去,“我是為你好,弄得屋裡廂全是味道,你自己最難受。”

張博仁是在臥床半年時染的褥瘡。起初發水泡,繼而潰爛,復又發黑發臭。他泡在膿水裡呻吟喊叫。她被吵得睡不著,喂他頭孢和安眠藥。當他患上敗血症,她以為是感冒,又加餵了百服寧。未幾,他開始神智不清,這才送他去醫院。醫生說:“再晚一點,就救不過來了。”

張博仁從醫院出來,對陶小小說:“你對我是有感情的,否則也不用看病,讓我在家裡死死掉拉倒。”

“我不想你隨便死掉,太便宜你。”

張博仁笑了,“我是惹你討厭,可你一個人活著,更沒勁了。”

“嘁,巴不得一個人,想做啥做啥。我參加跳舞隊去,每天跳跳扇子舞,心情好了還能旅遊,我想到天安門看一看。”

張博仁又笑,“跳舞隊都比你年輕一截,才不會帶你玩。只有我不嫌鄙你。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時誰家不打鬧。老了就消停了,老倆口你陪著我,我陪著你,一輩子過完拉倒,是吧。”

現在,張博仁不能確定了。陶小小有了一隻貓。她像疼女兒似的疼貓,對張博仁愈發懈怠下來。她給他的餵食,減至一日一頓,“醫生不是講了嗎,像你這種癱子,不能吃太多,免得增加腸胃負擔,弄不好搞出糖尿病。”

洗澡、翻身、換尿布也少了。張博仁重新聞到自己的體味。汗液、糞溺、口臭、皮肉潰爛的混合氣味。他會再次得敗血症的,而陶小小,一定不肯再救他。

張博仁痛恨黑貓。豬來窮,狗來富,貓咪來了戴孝布。這畜生就是個喪門星。它跟人一樣精刮,曉得討好女主人。陶小小說“去”,它便去,說“來”,它便來,讓跳就跳,讓躺就躺。陶小小吃飯,它便乖乖蹲在桌底,遞什麼,吃什麼。晚間也跟陶小小一床。她看電視,它也看電視。她躺下,它也躺下。它似乎自知不夠圓軟,便要刻意扮可愛。團了身子,收起四肢,腦袋往她身上蹭,口中嗚啊作嬰兒聲,引得陶小小又親又抱,心肝寶寶亂叫。

陶小小不在家時,它才將乖巧的嘴臉卸下。時或蹲在穿衣鏡前,從鏡面裡覘望張博仁。張博仁從棉被底下抽出一根不鏽鋼“不求人”,指指戳戳嚇唬它,“看啥看,馬屁精,當我好吃吃是吧。自己照照鏡子,算個啥東西,貓不貓,狗不狗的。你也配叫玲玲,我女兒才叫玲玲。玲玲高高挑挑,漂亮得不得了。老太婆拎不清,對一隻貓這麼好,對親生女兒那麼差。玲玲就是被她氣跑的。她不許玲玲讀高中,逼她考中專。畢業出來,中專已經不吃香了,害玲玲找不到好工作,還要辛辛苦苦進修。玲玲談了個男朋友,一間辦公室的同事,互相知根知底,不是蠻好嗎。她偏要拆散,說男的個子太矮,是外地戶口。矮怎麼啦,外地戶口怎麼啦。小畜生,我告訴你,討好老太婆沒用,她翻起臉來,親生女兒下跪磕頭也沒用。你曉得她做了啥?她跑到玲玲單位哭鬧,要求領導出面管管,鬧過幾次,把玲玲工作鬧丟了。玲玲從小到大,啥事都依著她。我們住的一室一廳,也是玲玲買的。玲玲作孽啊,哭來哭去,留了一張紙條,就跑掉了。紙條上寫了啥,老太婆不給看,肯定是玲玲罵她了。罵得好,哈哈,哈哈,玲玲走啦,走啦,她不要老太婆了,也不要我了。不不,玲玲沒有不要我,玲玲最孝順我了。你看看這根不求人,就是她送的。以前她每日給我撓背。手勁不輕不重,指甲不長不短,撓得可舒服。有天她突然送了這個,還塞了一萬塊錢。冊那,我早該猜到的,她那時就想離家出走了。”

張博仁說一歇玲玲,說一歇陶小小,又說一歇玲玲,甚至說到早前過世的父母。往事在頭腦中交混起來。他認定母親是被陶小小氣死的,認定陶小小欺負了自己一輩子。中風這件事情,保不準也是她的手腳。張博仁越說越恨,恨不能跳下床來,揍誰一頓。他抖著面頰,朝黑貓勾起手指,一摳一摳的,“瞪了兩隻綠眼烏珠做啥,總有一天幫你摳出來。”

黑貓像是聽懂了,跳上床尾逼視他。後腿抻直,脊背弓起,雙耳朝後折過,尾巴猶如抽鞭子一般左右甩擺。他向它嗬嗬揮舞不求人,“小老虎,你想吃了我嗎,來呀,來呀。”它愈發將瞳仁鼓圓起來,測度他手中武器的威力,自覺不敵,便後退兩步,跳下床去,滿地發洩怒氣。抓傢俱、咬床罩、拍翻水杯、扒拉晾曬的衣褲,還低頭撕咬頭頸裡的項圈。

陶小小把項圈稱為“衣裳領頭”,每日拎一拎鬆緊,檢查接口,“乖寶寶,讓媽媽看看,領頭戴好了沒有”。項圈粗得像打包帶,把脖子毛磨光了。陶小小不是不心疼,卻害怕黑貓逃走。她好幾次見它又蹭又扯,企圖掙脫出來。

此刻,這貓跳上鑽下,還是掙脫不開,便佝了頭,聳了背,將下巴楔入項圈。居然成功了。它張嘴咬項圈。一咬不斷,項圈撐住它的嘴,將半隻腦袋勒緊起來。它搖晃著,嗚咽著,喘息著。篤篤轉,頭頭轉。脖頸漸滲出血來。

張博仁笑了:“小畜生,難受嗎,跑也跑不掉,死也死不了,哈哈,跟我一樣,哈哈,哈哈。”黑貓叫得越大聲,他就笑得越大聲,笑聲在嗓子口滾得毛糙糙的。他扭轉至床沿邊,一手撐著身體,一手舉起不求人。那貓提防不及,吃了一擊,趕忙騰出爪子,抓撲不求人。張博仁五官擰起,胳膊肘愈發往外撐,彷彿忘了癱瘓,即刻要跳下床去。鬥了幾下,黑貓頸部吃痛,便拖了一徑血跡,跌撞撞往外間跑。張博仁奮力一擲。不求人砸到貓背,往牆面一彈,跌落在地。張博仁掛倒在床邊,整個人虛脫了。

不知多久,聽得鎖孔響。張博仁掙扎著躺正回去,閉目假寐。房門鉸鏈吱嘎作聲,“玲玲,媽媽回來啦,啊呀。”菜籃子噗咚扔下,保暖鞋沙沙亂走,乒乓拉開抽屜,乒乓闔上,一陣窸裡窣落。貓叫聲,安撫聲,椅子碰撞聲。逐漸安靜了。牆上的三五牌掛鐘,咔嚓嚓走動,間雜了古怪的輕響。張博仁意識到,是陶小小在啜泣。他從沒見她哭過。“老太婆,是你嗎,發生啥事體啦,我剛才睏著了。”

啜泣聲消失。陶小小抱著貓進來,踢正藤籃子,將它輕放進去。項圈已被剪開,貓脖子上塗滿金黴素眼膏,貼了七八張創可貼。張博仁想故作驚訝,怕反而惹怒妻子,便不動,不出聲。陶小小紅著鼻頭,跪在地上,像擁抱嬰孩似的,擁抱她的貓。西曬太陽從窗角擦過去。屋內的傢俱物什,都昏沌沌的,彷彿一堆年代久遠的陪葬品。

良久,張博仁輕聲道:“喂喂,晚飯吃啥?早上到現在,我就喝過兩杯水。”陶小小將黑貓放下,又護著貓窩,凝視片刻,這才起身,直著兩條跪麻了的腿,一跛一跛扶牆而出,拿來兩隻貓罐頭,“玲玲乖寶寶,餓了吧,吃點東西吧,吃完就全好了。”那貓蜷著,偎著,軟著耳朵,口中呼嚕做聲。她繼續哀求,它才一舔一舔吃起來。

陶小小服侍黑貓躺下,收拾了食盤,走到外間去。張博仁聽見碗盞咣啷,微波爐叮一聲,便撐起身體等待。少時,有洗碗聲。又過一刻,陶小小進屋來,俯身察看她的貓,見傷口已經止血,便輕輕撫摸它。張博仁道:“昨天的冷饅頭,你一個人吃掉了嗎,我吃什麼?”

陶小小走到單人床邊,掀開床罩,將枕頭堆高起來,一手抱著貓,一手拿了電視遙控器,躺靠上去。張博仁道:“幹嘛不睬我,哪裡得罪你了。”陶小小將電視機開到最響。“喂喂,打算餓死我嗎,你等著。”她沒有聽見。電視節目裡的嘉賓,恰好爆起一陣笑,淹沒了他的聲音。

逾數日,黑貓逃走了。它是趁陶小小去超市時逃走的。張博仁說自己睡著了,啥都不曉得。“怎麼可能,門窗都關著。”“你沒栓住它啊,貓咪跑來跑去,就跑掉啦。”“這下你高興了是吧,你巴不得它跑掉是吧。”陶小小抓起不求人,鏽斑斑的爪頭,往張博仁臉上刮。張博仁喊:“打人不能出血,不能出血。”很快沒力氣喊。

陶小小套上老棉襖,不及換拖鞋,便摔門出去。她浹了兩腋熱汗,在迴光返照般的初冬日頭底下,尋找了整個下午。她走遍街區,將附近樓房上下爬過幾遍,把弄底大垃圾桶個個兜底翻,又在草叢、車庫、自行車棚裡徘徊良久。待到天黑,路燈下聚起幾隻流浪貓,她喊著“玲玲,玲玲”跑去,貓們一鬨而散。她洩了氣,膝蓋窩一軟,坐到路沿上。

夜風空空四擊,將她縞白的頭髮挑撥起來,又鑽進領口和褲腿,將溼噠噠的棉毛衫褲,冰在她皮膚上。她怔怔低了頭,見一隻時跳時停的塑料袋,嚓嚓刮磨地面,似要揭走她灰長的影子。兩個女孩嘰喳而來,一個跟另一個耳語了什麼。倆人噤了聲,加快步子經過她,才重新說笑起來。

陶小小扭頭矚視她們,已經看不見了,仍然扭著頭。她們估摸二十來歲,跟她女兒一般大。不,張玲已經三十九,虛歲都四十了。不不,張玲還是小女孩呢。陶小小忍耐張博仁一輩子,全是為了這女兒。中年得來的孩子,唯一的孩子。第一次抱她,感覺她比一隻貓咪還小,還軟。陶小小不捨得她碰冷水乾髒活,甚至不捨得教她煮飯、洗衣、套被子。誰能想到呢,她居然翅膀硬了,飛了。她留下的字條,只有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有啥用,這簡直要了陶小小的命。她報過警,警察不予立案,“年輕人鬧鬧脾氣,幾天就回來了。”陶小小整日在街上游蕩,看見高個子姑娘,便要追上認一認,纏著說幾句話。她被當成神經病、撿垃圾的、拐賣婦女的,甚至捱過一頓打。養完傷,下了床,她發現自己的脊背,再也挺不直了。

除夕夜,她接到陌生電話:“阿姨,張玲讓我幫忙拜個年,她一切都好,不要掛念,也不用找她。她讓我匯兩萬塊錢,是孝敬你們的,麻煩留意一下匯款單。”陶小小正欲細問,那廂掛斷了。她不甘心,抓著聽筒,喂喂不停。張博仁道:“年夜飯都不好好吃。”衝來揍她。胳膊抬到一半,抬不動了。她瞪視他片刻,大了膽子,輕輕一推,他便跌軟下去。

生活不停給陶小小吃苦頭,一個接一個。她苦了一輩子,全是為別人。到頭來沒個體諒她的。白眼狼,白眼狼,人也是,貓也是。陶小小的心口上,彷彿被抓剌了一下。她扶著街沿起身。腳掌凍僵了,踩在地上扎痛扎痛。她慢慢往家的方向挪動。

陶小小家在一樓。她輕喚“玲玲,玲玲”,繞樓一週,重回門前,拿鑰匙開鎖。推門的時刻,她朝屋裡嘿一聲,等了等,彷彿期待黑貓奔來迎接。沒有動靜,連張博仁都不應聲,“誰呀,老太婆嗎,你回來啦。”他甚至不好好待在床上。

他拖著兩條長滿褥瘡的腿,和一塊沾染便溺的橡膠墊,爬到了外間。他保持最後的姿勢,一手抓著門框,一手摳住地面,手背上有道道血痕。釉面地磚的紋色猶如雞蛋花,過於闊大的磚縫,嵌滿油膩膩的黑垢。這是他半開的眼睛裡,定格住的世界。

陶小小記得,好幾天沒喂他飯。她不想喂,說不上為什麼。也許是醫生講的,臥床病人不宜吃多。她踢他一下,聞到雞蛋腐爛似的味道,空空作了一個嘔,抬腳繞過他,進到裡屋。

五斗櫥、大衣櫃、單人床、塑料椅、移動邊桌。昏昧的吊燈光裡,傢俱們擠擠挨挨,一副怕冷的樣子。舊報紙、鐵皮罐、月餅盒、過期月曆、兒童玩具、廢棄包裝袋、成疊中學教材、用完芯油的圓珠筆、破了洞的平底跑鞋、發不出聲的半導體收音機、準備剪成抹布的舊汗衫……房間堆得潽潽滿滿,猶如一片記憶的荒場。在最裡端,三堵牆壁之間,便是張博仁的摺疊床,床邊是藤籃子做的貓窩,斜斜翻倒下來。陶小小走去將它扶正。

她看見摺疊床上的棉被,又薄又黑,隆起一塊,彷彿臥床者還躺在那底下。她揭開被子,看見了她的貓。它的毛色失去光澤,顯得比任何時候都黑。肚皮朝天,四肢抻長,腳爪子猶如尖刺,從爪鞘里根根刺出。它的脖頸上有圈紅色塑料繩,深深勒入皮肉。兩隻眼窩凹陷下去,裡頭已沒有眼珠。一根沾了血的不鏽鋼不求人,橫在黑貓的屍體旁邊。

寫於2017年2月1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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