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0 斯人已逝,先知永存

斯人已逝,先知永存

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的郊外,有一棟古樸的閣樓,車水馬龍環繞著他,望著牆壁上的彈孔,蒼涼與悲壯湧上了心頭。園中最耀眼的是那面染著革命者鮮血的蘇聯共產黨黨旗,幾代布爾什維克的精魂都深深的印在其中。下側的那方石碑上有著令世界無產者振奮人心的鐮刀斧頭標誌,輕拂去上面的灰塵卻總能觸碰到震撼宇宙的力量。一排醒目的燙金色文字刻在上面:列夫·托洛茨基。

這個名字已經和遠去的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一樣快被遺忘了。格魯吉亞市儈鋒利的冰鎬和那部充斥謊言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在他的靈魂上潑了一盆盆髒水,地獄裡猶大們的合唱長久以來堵塞了每一位馬克思列寧主義者的耳朵。漸漸地,沒有人能記起那位鐵甲專列裡徹夜不眠為世界革命征戰的軍事人民委員,也忘卻了在街頭撕碎《十月宣言》的蘇維埃主席,更忘卻了阿芙樂爾的號角與喀琅施塔得要塞裡激情澎湃的演講。所有為國際無產階級帶來榮光的外衣都披在了新波拿巴主義者的身上。

好在歷史人民書寫的,這個名字還有一個人記得,他就是:艾薩克·多伊徹。作為20歲就參加革命的波蘭馬克思主義者,曾經深受託洛茨基主義的影響,對托洛茨基本人更是推崇備至。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經受了斯大林主義的折磨後傷痕淋淋,多伊徹悲憤的注視著法西斯主義吞沒了歐洲所有的工人運動,對殉道者天然的同情使之在50年代初至60年代初,那個強大的蘇聯依然存在的充滿勝利喧囂的日子裡,發出了對集權體制的吶喊。名為托洛茨基立傳,實則尖銳的指出斯大林對列寧主義的利用與歪曲。他利用自學來的豐富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加之以流暢優美的文筆,把一位忠誠於理想與革命,戰友與主義的殉道者形象真真實實的展現在世人面前。此時,托洛茨基不再是《簡明教程》裡的邪靈,而是有著革命血肉的戰士,他有堅毅也有猶豫,有絕情也有溫暖,有對敵人舉起刺刀的暴力,也有父親對家庭的責任,儘管他的子女們群為為革命獻出了生命。以賽亞·伯林,戴著金絲眼鏡的學究先生,雖然總愛用經院哲學家的口吻,擠弄出幾句看似博學的遁詞來揶揄多伊徹,看過這部鉅著後,他那張喋喋不休的馬克沁重機槍嘴終於停止了無謂的掃射。

全書分為《武裝的先知》、《被解除武裝的先知》和《流亡的先知》三部。書名引自意大利政治學家馬基雅維利的話:“凡是武裝的先知都獲得勝利,而被解除武裝的先知總是遭到毀滅。”這句話確實是托洛茨基人生真實的寫照。

在《武裝的先知》中,從赫爾松平原盪漾的麥浪看到一個機智的猶太少年,他有著聰穎過人的天分,但又有些怯懦:敖德薩市長的尖利吼聲直到主人公晚年仍聽得清清楚楚。和民粹主義者的激辯與兩次流放使他堅定了馬克思主義的道路,離開西伯利亞的那個晚上,他在假護照上用“托洛茨基”的姓氏告別了過去,從此這個名字將在每一位無產者的口中頌揚全世界。在倫敦,他遇到了與他交織了一生命運的人:列寧。多伊徹看來,這位先於他投身革命運動的小個子有著平常人難以匹敵的堅毅,惺惺相惜卻不能阻止兩人在黨代會上的激烈分歧,最終他們分道揚鑣,可歷史的命運會讓他們找回當初一見如故的感覺。1905年的革命讓托洛茨基看到了人民在迎接自己盛大的節日,法庭上的唇槍舌戰使沙皇一手導演的鬧劇草草收場,漫長的斯托雷平反動時期讓這位革命者重新思考著科學社會主義先賢們的教義:在帝國主義發展不均衡分析基礎上提出的“不斷革命論”就是他的答案。這一觀點深深影響了列寧,也最終將在1917年的冬天得到證實。多伊徹在第一部中最精彩的解讀就是十月革命中的托洛茨基,他大量還原了當時的史實,告訴了世人十月革命不只是兩個人書寫的,他們中間還夾著一位湮沒的英雄。內戰中不辭疲倦的護衛新生的工人國家他功不可沒,雖然這些都是在佈列斯特受到屈辱後的奮起一擊。榮光總是暗藏著危機,工會爭論後,面露兇光的猶大正趴著克里姆林宮的門縫窺視者這位英雄,他將在熱月的反動中剝奪他的一切,讓他在泥潭中掙扎直到被吞沒。

這就是第二部《被解除武裝的先知》中的基調。托洛茨基就像馬基雅維利所說的那樣,失去了先機,失去了手中的利器,他成為了手無寸鐵的先知。十三次代表大會的失利,讓斯大林反客為主,主導了往後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列寧對他的囑託付之東流,看著離自己革命理想遠去的工人國家,先知的心中也許除了懺悔,無可奈何。他自己也曾想奮起一擊,但是,這個孤立的新生政權能禁得起動亂嗎?他反覆地盤算著,作為藝術家者,他不忍心打碎自己的作品。忍耐的結果必然是毀滅。猶大裹著列寧的舊外套躲在幕布後面,每個老布爾什維克都在攻擊著無謂的假想敵,當大幕合上的時刻,所有人的咽喉都被牢牢地扼住了。擊敗了托洛茨基和布哈林後,斯大林完全掌控了黨。1929年,托洛茨基又一次離開了莫斯科,這次和過去幾次一樣,身份都是流亡者。他被永遠的驅逐出了他深愛著的國家。

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都是國際主義者,《流亡的先知》就暗含了這個原則。托洛茨基並沒有因此而放棄了原有的革命理想,先是土耳其,然後是法國、挪威、最後跨越大西洋來到墨西哥。他在國際工人遭到法西斯和官僚集團的聯手屠殺中,幡然醒悟:鬥爭是絕對不可能調和的。他不斷的著書立說批判斯大林主義,企圖再次喚醒被官僚們下了符咒的無產階級。托洛茨基修改了自己的不斷革命論,補充的革命將不再是社會主義革命,而是擁有階級意識的無產階級推翻官僚集團的革命。但這一切都是徒勞,斯大林的鷹犬們嗅著靈敏的鼻子到處迫害托洛茨基主義者,各國政府也在蘇聯的壓力下不斷驅逐者這位流浪的老人。托洛茨基絕不以原則妥協,即使在困境中也在同各色偽馬克思主義學說進行鬥爭。背叛與死亡籠罩在這位革命者的後十年中,一位位摯友或是對立或是默默地遠離。他時常把滾木運上山巔,卻又在一剎那落了下來,眼神裡也許有一絲失落,但從沒熄滅內心的希望。第四國際就在這種低潮時期誕生的。面對莫斯科大審判的荒唐表演,他決定洗刷自己的清白。在杜威調查委員會的質詢中,托洛茨基用自己一貫的慷慨激昂表述了自己的革命觀,作為意識形態的對立者們也不免漬漬稱奇。二戰的爆發讓專制者毛骨悚然,他覺得托洛茨基的預言即將實現,為了帶血的權杖,它必須毫不留情的把托洛茨基毀滅。血跡淌遍了整張桌子,最長的一道痕跡不是隨著冰鎬拔出而噴射的,是留在《斯大林》手稿上的。那部書正是要剝去猶大身上的每件華服,熄滅每道光環的作品,讓他赤裸的靈魂一絲不掛的展現出來。托洛茨基完成了自己由革命者到殉道者的轉變。

《先知三部曲》合上的那一刻,就像一部宏大的歷史劇謝幕。顯而易見,主人公未能達成自己的革命理想。多伊徹說:“他的失敗是經典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學說、作為一種運動陷入主要困境的縮影——馬克思主義關於革命發展的看法與階級鬥爭及革命的實際進程之間的矛盾與脫節。”是的托洛茨基的失敗就是經典馬克思主義在資本主義不發達地區的失敗,孤立與落後讓一個擁有革命性的政黨退化,政權走向解體。但斯大林就贏了嗎?後來的歷史給了我們答覆。先知就如同人類進步中的導師,每當人們獲得成就後就沾沾自喜,裹足不前,揮起先知贈與的彎刀砍向恩人,吮吸著先知的血肉而沾沾自喜。當再次迫著他們爬上諾亞方舟時,他們才會想起先知的教誨,慌張與匆忙中找尋著被踐踏的遺骸。他們悔恨的想補償過失,但乾澀的眼睛裡留下的卻都是鮮血,那是先知最後的遺饋。至此,他們才會心生感激——先知的鮮血滋育了未來的種子。可誰又知道先知其實從未離開過每個受壓迫者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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