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1 謝有順評《山本》︱賈平凹的內心是有悲哀的

謝有順評《山本》︱賈平凹的內心是有悲哀的

賈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於陝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當代著名作家。

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1978年憑藉《滿月兒》,獲得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2年發表作品《鬼城》《二月杏》。1992年創刊《美文》。1993年創作《廢都》。2003年,先後擔任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文學院院長。 2008年憑藉《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代表作《商州》、《浮躁》、《廢都》、《白夜》、《秦腔》、《古爐》等。

谢有顺评《山本》︱贾平凹的内心是有悲哀的

《山本》

■內容簡介

賈平凹

《山本》講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秦嶺大山裡一個叫渦鎮的地方,在軍閥混戰、“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亂世裡,其頑強自保卻最終毀滅的命運。

小說從女主人公陸菊人和她家一塊被“趕龍脈”的風水先生相為“能出官人”的風水寶地寫起,陸菊人帶著這三分地做嫁妝嫁到渦鎮,指望它帶給自己好運,但陰差陽錯這塊地卻被公公送給了家庭遭遇橫禍的井宗秀用作安葬父親的墳地。陸菊人絕望之餘發現井宗秀竟是個既知恩圖報又聰慧俊逸的青年,便把初始的美好期望都寄託在了井宗秀身上。井宗秀竟也不負所望真的成了渦鎮保護神一樣的統領,渦鎮一時繁榮昌盛令八方羨慕。

然而渦鎮畢竟不是世外桃源,外面有土匪山賊,有鬧紅的秦嶺游擊隊,有政府的軍隊和保安隊。亂世裡處處以暴制暴,人如草芥,渦鎮看似固若金湯,而終於不保……

谢有顺评《山本》︱贾平凹的内心是有悲哀的

賈平凹:《山本》是我的一本秦嶺志

離開了地理上的商洛和棣花鎮,賈平凹的寫作更見從容。

《山本》的敘事還是如此密集,但明顯多了不少閒筆,顯得精微而繁茂。秦嶺雄渾,寫秦嶺的《山本》自然也要寫得大而廣,既要依託於大的歷史背景,也要寫好生活的細節和末梢。

這是一種寫作心態上的變化。

小說裡麻縣長這個角色的設置就意味深長。這個安分的人,在各種勢力的角逐中,施展不了自己的抱負,於是,他品茗,結識花草,為秦嶺寫風物誌。“他差不多記錄了八百種草和三百種木,甚至還學著繪下這些草木的形狀。近些日子,他知道了秋季紅葉類的有槭樹、黃櫨、烏柏、紅瑞木、郁李、地錦,黃葉類的有銀杏、無患子、欒樹、馬褂木……知道了曼陀羅,如果是笑著採了它的花釀酒,喝了酒會手舞足蹈。知道了天鵝花真的開花是像天鵝形,金魚草開花真的像小金魚。”這種旁逸斜出式的文人旨趣,不僅使地理意義上的秦嶺變得豐富、茂盛,也有效舒緩了小說的節奏。

谢有顺评《山本》︱贾平凹的内心是有悲哀的

人文版《山本》

也許,賈平凹無意寫什麼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但《山本》在物象、風情的描寫上,確實是花了心力,小說的敘事也就不再是單線條地沿著故事往前推進,而是常常駐足流連、左盼右顧。

這種曲折和多姿,昭示出了作者的寫作耐心,也是《山本》在敘事上的新意所在。

秦嶺並不僅僅是《山本》的背景,它就是小說的主角。要寫真正的秦嶺志,秦嶺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就都是角色,它們才是秦嶺的肌理和血肉;而生活于山裡的人,反而是過往雲煙,他們或強悍或懦弱,或善良或兇殘,或智慧或奸詐,終究本於塵土而又歸於塵土。小說的最後寫道,“這是有多少炮彈啊,全都要打到渦鎮,渦鎮成一堆塵土了!”陳先生說,“一堆塵土也就是秦嶺上的一堆塵土麼”。

谢有顺评《山本》︱贾平凹的内心是有悲哀的

俯瞰秦嶺

谢有顺评《山本》︱贾平凹的内心是有悲哀的

秦嶺山脈西段

這就是“提攜了黃河長江,統領著北方南方”的秦嶺,中國最偉大的山。它無聲地接納著一切,包容著一切,它撫平人心的溝壑、歷史的褶皺,當春天來臨,又是百花盛開,太陽照常升起,萬物生生不息。秦嶺是一切生命的舞臺,也是上帝般的觀察者,人與物的榮辱興衰,盡在它的眼底。

《山本》寫出了一座大山的肅穆、莊嚴與敬畏,所謂悲憫,正是由此而來。

麻縣長以他的風物誌,表達了他對秦嶺中那些渺小生物的有情,多少人忙著革命、鬥爭、奪取,而他只為這些默然的生命立言。在歷史的洪流中,這樣的立言,有點像文人在亂世的際遇,更多是一種無奈,一種軟弱人生的餘緒而已,但它使無名者留名,讓無聲中發聲,反而得了秦嶺的胸襟和氣象。

沈從文曾說,“對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會中‘事功’相背斥,易顧此失彼。”與麻縣長的“有情”相比,更多的人追求“事功”,確實,連綿的戰爭令生靈塗炭,權力的追逐也漠視生命,那些豐功偉績、英雄主義的背後,是百姓的疾苦,是人性悲劇的盛大演出。一個苦難過去了,另一個苦難又接踵而來;為制止一次由權欲氾濫所帶來的殺戮,迎來的往往是更大一次的殺戮;這邊剛剛塵埃落定,那邊又開始暗潮洶湧。歷史總是在重蹈覆轍,普通小民卻如波濤中的一葉小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只能隨著世事的浮沉而顛沛、寂滅。

麻縣長對那些無辜生命的憑弔,寄寓著作者面對歷史的傷慟之情。

《山本》裡的這種哀矜和悲憫是深沉的。革命的紛亂,渦鎮的興亡,人事的虛無與實有,是一種生活常態。但賈平凹也看到,歷史中有多少善美,就有多少醜陋;有多少堅韌的生,就有多少罪惡的死。他不再簡單地寫鄉土的質樸、重義,更不會輕信傳統文化的救世情懷,而是很早就看穿了人世破敗的真相。

《山本》之前的《老生》,以四個故事呈現百年鄉土社會的變局,從鄉紳階層的落寞,貧苦大眾翻身做主,到鄉村日常倫理一點點被政治與革命話語所“吞噬”,到最後,鄉村在改革浪潮中發家致富之後又淪為空村——傳統和現代的價值觀都顯露出了自身的亂象。更早以前的《古爐》,寫的也是鄉村,村民從丟鑰匙這樣的小事,到“破四舊”,“文革”武鬥,他們的起居生活及思想意識都被迫捲入政治運動的漩渦之中,如小說中的善人所說,維繫人與人、人與自我,社會、國家的綱常倫理已經失序,鄉村也就不復有一種正常運轉的經緯。

《古爐》《老生》都寫到,一群小人物在歷史的動亂中,或隱忍慈悲,受盡欺侮與傷害,仍倔強地活著;或被自己都還不甚了了的各種革命理念所劫持,拔刀向更弱者砍去,以善的名義不斷製造新的惡。

以暴力和惡來推動的歷史,只會產生更多的暴力和惡,歷史的荒謬正在於此。

《山本》也多是寫小人物的群像,重在以小民的生活史來考辨歷史的事功與情義。但比之以前的小說,《山本》還塑造了井宗秀這樣的亂世梟雄。井宗秀、井宗丞、阮天保這幾種武裝力量之間的爭鬥,也是小說敘事的重要線索。井宗秀成長的故事,原本是一個英雄的故事,他堅忍、能幹,不斷做大自己,夢想造福渦鎮,應該說,他身上寄託著作者的某種理想,但權力、財富、美色使一個英雄失去了魂魄,人性失去了光彩,他終究成了另一個人。

井宗秀崛起和墜落的過程,說出的正是人性的複雜和悲哀。他並非全然的惡,他心念兄長,善待縣長,尤其對女性知己陸菊人更是敬稱為“夫人”,多方示好,只是,這點殘存的善念已經無法拯救他朽壞的靈魂,最後落個不明不白的死。他死之後,陸菊人在井宗秀屍體前看了許久,默默地流淚,然後用手去抹井宗秀的眼皮,喃喃道:“事情就這樣了宗秀,你合上眼吧,你們男人我不懂,或許是我也害了你。現在都結束了,你合上眼安安然然去吧,那邊有宗丞,有來祥,有楊鍾,你們當年是一塊耍大的,你們又在一塊了。”井宗秀的眼睛還是睜得滾圓。他有不甘,但權力和英雄的神話終究還是破滅了。

陸菊人和與井宗秀是有對照意味的。

他們之間無關情愛,他是一個男人成長與衰敗的見證者,也是他的哀慼者。這個女人寬闊、平靜、智慧,承受著生活的重負毫無怨言,認命但又不願屈從於現實的安排。在井宗秀面前,她一直保持著獨立、自尊,常常犧牲自我來成全他,這份隱忍的大愛,暗藏著她對家族、對一個男人的美好想象。本著這種良善和慈悲,她將茶行打理得井井有條,將花生調教成理想中的樣子許配給井宗秀,鼓勵、培育井宗秀,希望他造福百姓;她也屢次諫言井宗秀,對預備旅的暴行表達不滿;她心繫蒼生,對人常懷體恤之情,她是《山本》裡的奇女子,一個光彩奪目的人物。

對陸菊人的理想化,可以看作是賈平凹為中國文化、為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點亮了一盞小小的燈火。

這也是賈平凹不同於其他作家的地方。他寫這塊土地如何藏汙納垢,寫歷史背後的罪與惡時,總是對人性懷有一種良善的企盼,對尋常巷陌的煙火氣有一份親近感,對小老百姓嚮往安寧生活的願望感同身受。不管革命或戰爭如何侵擾人心,惡與暴力如何摧毀美善,賈平凹的筆下總會有一兩個人物,他們不屈或高潔的精神如同燈火,在那些晦暗不明的歲月裡閃爍,如《帶燈》裡的帶燈,《古爐》裡的蠶婆、善人,又如《山本》裡除陸菊人以外的瞎眼郎中陳先生,還有那個廟裡的地藏菩薩,他們都像是《山本》裡寫到的那面銅鏡,照出歷史的榮光,也照出歷史的齷齪,照出人性的醜惡,也照出人性殘存的光亮。

作者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痛苦著,憐憫著,茫然,彷徨,有一種無所適從,但也不知該歸罪於誰,不知該審判誰。

在《秦腔》裡,他說,“我的寫作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該讚頌現實還是詛咒現實,是為棣花街的父老鄉親慶幸還是為他們悲哀”,又說,“我沒有恨白雪,也沒有恨夏天義”——“不知道”和“沒有恨”,這種寫作倫理,可謂是饒恕一切、超越一切;《老生》裡一面是山水,一面是人事,各自的脈絡清晰可見,而又渾然一體,追求海風山骨的氣韻下也不避人性的兇險;《古爐》察看“文革”之火是怎樣在小山村點燃的,看人性如何裂變或堅守,敘事調子上是壓抑而哀涼的。

相比之下,《山本》在精神省思的力度上,是進了一步。看得出,《山本》對一種文化命運的思索、一個民族精神根底的理解,更為自覺而深切。所以,《山本》已不止於一種鄉村日常的描摹,散文式的敘叨,地方風物的展現,而是追求在一個更宏闊的背景下揭示小鎮革命的紛紜變幻,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裡面有歷史演義,亦有人性拷問,而關於中國人該魂歸何處的精神思辨,則透著一種過去不太有的文化氣象。

谢有顺评《山本》︱贾平凹的内心是有悲哀的

作家版《山本》

作者在“後記”裡說,“《山本》裡雖然到處是槍聲和死人,但它並不是寫戰爭的書,只是我關注一個木頭一塊石頭,我就進入木頭和石頭中去了。”書寫一種精神的來與去,辨析歷史中的人過著怎樣的日子,有怎樣的靈魂質地,這背後又蘊含著多大的悲愴和代價,這才是賈平凹寫作《山本》的真正用意。牟宗三說,一個有文化生命的民族,不顧其文化生命,是一種悲哀,但一個民族如果有其最原初的最根源的文化,而我們又不信,也無從信,則是另一種悲哀。

《山本》沒有掩藏這種悲哀,但它還告訴我們,在廢墟之上思索和相信,遠比空泛的悲哀更有意義。

專家評價

復旦大學教授、著名評論家陳思和:

讀著這些文字,恍惚覺得,作者化身為秦嶺山脈博物風情的說書人,一個從歷史煙塵中慢慢走出來的老者,他引導讀者舉頭遠眺——看得遠,看得更遠,直到你看懂了蒼茫間一片黛青山色,若有所悟。前文所引倪雲林語錄,在“殆不直一笑也”後面,還是被略去了一句重要的話:“何則?此身亦非吾之所有,況身外事哉!”這句話才傳遞出作者此時此刻的苦澀心情。人在蒼茫歷史面前,就如同飛入秦嶺的一隻小小的鳥,微不足道猶如芥子之渺,復何言哉?然而作者終究是“言”了,那就是《山本》。大山的山,本來的本。山是指秦嶺,但根據前面所引題記敘說,秦嶺又不是秦嶺本身,它熔鑄了一部家國痛史;本即真相,也是根本之本,本來應該是隱藏在世間萬象演化之中,並沒有真相,作者既然想說出他所感悟的歷史真相,那也只能是依靠世間萬象演化本身,在賈雨村言中透露甄士隱去的某些故事。

山西大學教授、著名評論家王春林:

我們不妨轉換一個角度,從虛實結合的方面來考察一下《山本》。我們都知道,賈平凹是一位在小說創作過程中特別注重虛實結合或者說虛實有機轉換的作家,這一點在《山本》中的藝術處理可以說非常得當。一方面,渦鎮普通民眾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常生活情景,以及井宗秀的預備團(預備旅)、井宗丞和他所隸屬的秦嶺游擊隊以及阮天保曾經長期居於其中的保安隊三種武裝力量之間的合縱連橫彼此爭鬥,所有的這些,構成了小說中異常紮實的形而下層面,此之所謂“實”的層面者是也。另一方面,陸菊人和她的三分胭脂地,陳先生和他的安仁堂,寬展師父和她的地藏王菩薩廟以及尺八,古墓裡挖出的那枚銅鏡,那隻隨同陸菊人陪嫁過來的貓,再加上類似於渦鎮這一地名突出的象徵意義,所有的這些,所構成的,也就是小說中的形而上哲思與宗教層面。也即所謂“虛”的層面。虛與實,兩者之間,融合到了差不多稱得上是水乳交融的地步。很大程度上,賈平凹的如此一種藝術處置,可以讓我們聯想到曹雪芹的《紅樓夢》。《紅樓夢》中的榮寧二府的日常生活,顯然是形而下的寫實層面,而包括“太虛幻境”、頑石不得補天、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等在內的一些部分,則毫無疑問屬於形而上的哲思與宗教層面。說實在話,當下時代的長篇小說中,能夠如同賈平凹這樣把虛實關係處理到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程度的,還是非常罕見。

《山本》首先是一部事關秦嶺的“百科全書”,其次卻也有著對於現代革命的深度反思,第三,它在對渦鎮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充滿煙火氣的世俗日常生活進行鮮活表現的維度上,卻也分別依託於陳先生和寬展師父而有著哲學與宗教兩種維度的建立。更進一步地對《山本》做總體的歸結,它既是一部遍佈死亡場景的死亡之書,也是一部與打打殺殺的歷史緊密相關的苦難之書,但同時卻也更是一部充滿超度意味,別具一種人道主義精神的悲憫之書。不僅有著堪稱精妙的雙線藝術結構的編織,而且還有著眾多人物形象成功的刻畫與塑造。再加上,對於虛實關係極其巧妙的藝術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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