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南美洲熱帶雨林中的蝴蝶扇動幾下翅膀，可能在兩週後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引起一場龍捲風。”
直到現在，90後武漢姑娘、不足一萬粉絲的@銀古桑 仍不太敢相信，自己年初在微博寫下的一段“差評”，竟如蝴蝶效應般，掀起了一場跨國打假追逃。
35歲的女網紅、坐擁63萬粉絲的大V@美pi貓娘 更沒有想到，會跟“小粉絲”銀古桑在微博的隔空對峙中敗下陣來，因為被舉報售賣假名牌眼鏡而名譽盡失、人設全毀，最後毀掉證據攜帶鉅款逃亡海外。
從今年5月底被舉報銷售假冒Gentle Monster（簡稱“GM”）眼鏡，到逃往國外清空微博，網紅大V“美Pi貓娘”已在公眾視野中消失了百餘天。
日前，始終關注著貓娘行蹤的銀古桑和在微博透露，貓娘被深圳龍崗警方和阿里打假特戰隊聯合跨國追逃後已回國自首。警方證實，貓娘已被逮捕，案件已移送檢察機關。
記者發現，售假者逃往國外被追逃成功，這在此前的公開資料中尚未有先例。
“警方對保護知識產權不遺餘力，不管造假者逃到天涯海角，我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將製假售假者抓捕歸案。”深圳辦案警方指出，這是偵破的首起跨國打假案件，其意義不僅是各方聯手亮劍完成首例跨國追逃，不僅是“執法機關+品牌權利人+阿里平臺”引領的打假共治系統又一次經驗複製，更是像抓酒駕一樣打假成為共識、維護中國知識產權保護大國形象的深度探索。
在中國的打假史上，貓娘這個名字註定會是一個里程碑式的存在。
來自小粉絲銀古桑的挑戰
現在銀古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蝴蝶。
2018年1月8日，銀古桑在一家珠寶商的微博下留言評論貓娘所售產品品質不佳時，肯定是不會想到，擁有62萬粉絲的貓娘會在189天后戴著手銬走進看守所。
“不要買貓孃家的鑽石……她家碎鑽肉眼可見的發黃有雜質，品質真的特別低。尤其是一對比更是傷害。”這段發佈於當天凌晨1點12分的“差評”，在銀古桑看來只能算是對其他網友的善意提醒。
但是她很快就被懟了。
貓娘將銀古桑的評論截圖直接掛在了自己的微博上，一時間銀古桑收到了眾多貓娘粉絲的“問候”私信。
按照以往此類網絡“口水仗”的節奏，貓娘和銀古桑之間的互懟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事實也是如此：1月19日，銀古桑髮長文針對貓娘及其粉絲對她的質疑進行回應之後，雙方再無互動，直到4個月後銀古桑在微博上舊事重提。
雖然銀古桑沒有透露到底因為什麼要和貓娘一槓到底，但是從言語間細節可以看出，這幾個月她一直在收集貓孃的材料。
5月28日，銀古桑在微博曝光了貓娘拉黑顧客、辱罵粉絲的證據。2天之後，銀古桑把目標對準了貓孃的致命傷：她涉嫌通過飢餓營銷手段銷售假冒的GM眼鏡。
大量的用戶開始在評論中吐槽自己在貓娘店鋪買到假貨，還有很多買家追到貓孃的微博下討說法。GM官微也回應諮詢的消費者：請謹慎購買。
貓娘開始慌了。
網紅貓孃的“致命傷”
如果貓娘能有機會再次面對銀古桑，她一定會選擇更加溫柔和低調的手段進行處理，畢竟那才是她曾經擅長的應對方式。
今年35歲的貓娘出生在天津的一個普通人家，只有高中學歷的她於2013年註冊了“美Pi貓娘”微博賬號，開始做彩妝分享和解答，偶爾出國時會幫人代買一些化妝品回國。
通過美妝問答、為救助流浪貓的活動報銷費用等方式，"貓娘"一點一滴地積攢了網上的人氣。2016年，已擁有近30萬粉絲的她，在深圳註冊了一家珠寶公司，甚至還自創了一個名為“Hanabi”的品牌。
在很多粉絲的印象中，貓娘十分低調和貼心，她會對重要粉絲噓寒問暖，生日送花、失戀送禮物，日常還營造出不賺錢、貼運費虧本為粉絲送福利抽獎的慷慨形象。
貓孃的丈夫善於處理假貨投訴。以往，如果遇到粉絲和買家對假貨的投訴和指責，只要對方不鬧大，他們通常選擇賠錢賠貨、息事寧人。
貓娘說，之所以一改往常的方式去硬懟銀古桑，主要覺得銀古桑是故意來找茬。
按照貓孃的說法，銀古桑也曾經是她的粉絲，甚至給她發過應聘簡歷，雙方以前就有過不愉快……不論雙方的過往誰是誰非，當越來越多的買家開始四處查證購買的GM眼鏡是否為假貨時，事態已經超出了銀古桑和貓孃的控制。
5月31日凌晨，貓娘在微博發佈長文稱遭人故意報復，文中“此生的交代，願再無來生”等話語流露出想要自殺的傾向，隨後她又刪除此文重新發布消息稱，將會積極處理退款事宜。
同一天，深圳警方開始陸續接到各地買家關於貓娘涉嫌售假的報案，隨後龍崗分局開始安排警力介入對貓孃的調查。
5月31日上午10點30分，龍崗分局六約派出所案件偵查隊副隊長錢興意找到“貓孃家”時，沒想到卻撲了個空。
民警錢興意的失意
這一天，錢興意有點意興闌珊。
他和同事剛走進貓孃家的院子，就看見貓孃家的保姆在鐵桶裡燒東西。擔心對方毀滅證據的錢興意以消防隱患為藉口將火滅掉，但只在裡面翻出了一些看不出線索的殘缺進出貨單。
錢興意覺得事有蹊蹺，很快查到貓孃的公司所在地，馬不停蹄趕過去，整個公司只剩下了一名姓馮的主管。這位主管一問三不知，之說老闆早在5月30日就給所有員工發工資並放了長假。而廠房內10多臺電腦要麼沒有主機，要麼主機被拆走了硬盤，就連廠房監控的硬盤也全被拆走。
錢興意再一查，在網上一會兒鬧自殺一會兒承諾退款的貓娘早在5月30日這天就離境前往韓國了。
此後，警方曾試圖調查貓娘及相關涉案人員的銀行流水，然而查出來的結果更加令人失望：貓娘出國前已支取700萬現金，兩張銀行卡里剩下的錢加起來還不到1元。
錢興意說，最初調查時感覺很“吃癟”，深圳市公安局經偵局和龍崗分局經偵大隊進行會商，初步推斷貓娘在網上銷售假貨，但“她明顯早有（出逃）打算，她說自己不會跑路時，人已經不在國內了。”
從外地趕到深圳的阿里打假特戰隊隊員顯道，幫助錢興意和他的同事們開拓了破局的思路。
阿里打假特戰隊的助力
貓娘這一跑不僅惹怒了眾多買家，還引起了阿里巴巴方面的注意。
阿里巴巴集團安全部知識產權保護總監郭穎說，早在5月30日銀古桑曝出貓娘涉嫌售假的消息時，阿里第一時間就開始了核查，同時做了三件事：啟動抽檢流程，聯繫GM眼鏡權利人鑑定，向警方舉報線索。
阿里對貓孃的店鋪進行調查後做出了關店處罰，派出打假特戰隊員顯道前往深圳。
顯道所在的阿里巴巴打假特戰隊，隊員們此前職業背景不同，各有一技之長。他們之中既有警齡超過20年的公安隊長，有資深律師和檢察官，有國際知名品牌的權利人，還有精通數據分析的程序員。他們和阿里更為龐大、2000人的專職打假團隊，聯動著打假共治系統的各方，將日常發現疑似假貨線索主動輸送給公安、工商、質檢、食藥監等執法部門，同時提供技術支持，力求剿滅假貨源頭。
2017年，阿里與全國23省開展線下打假合作，累計向全國執法機關推送涉假線索1910條，協助抓捕涉案人員1606名，搗毀窩點數1328個，涉案金額約43億元。而到2018年6月，這一打假合作範圍已擴大到31省。
就在錢興意撲空的這天，顯道下午剛到深圳就從數據中發現有人曾在微博投訴貓娘售賣假貨，兩人遂決定再去貓孃的公司尋找線索。
錢興意在辦公區的角落發現了一箱24副還沒包裝的GM眼鏡，由於眼鏡和盒子是分開兩個箱子放的，顯道憑藉經驗初步判斷這是假貨。在此後的3個多小時裡，錢興意和顯道一起拆了貓娘留在公司的100多個包裹，又找到了25副退貨回來的GM眼鏡。
6月1日一大早，經過顯道和後方協調，GM眼鏡的品牌權利人趕到了深圳。經過鑑定，現場發現的的GM眼鏡均為假貨。進一步的數據分析則顯示，半年內貓娘網店所售GM眼鏡營業額達190多萬元，警方隨即發佈通緝令網上追逃。
接下來的“劇情”對警方和特戰隊來說已是輕車熟路，他們很快就摸出了給貓娘提供假貨的上線，深圳警方則根據這條線索溯源打擊，挖掉了上游供貨商。
此時，貓娘已從韓國逃到了日本，並把微博上的所有歷史消息刪得一乾二淨。
錢興意的再次失意
回想起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錢興意自嘲：每天都在想著貓娘，每天都在拆快遞。
為了將貓娘早日抓捕回國，深圳龍崗警方一度考慮過動用紅色通緝令。只是由於紅通令需要有逮捕證且符合雙邊引渡機制，中日兩國之間沒有引渡條約，實施起來難度極大。
到了6月底，一時想不出辦法的錢興意開始根據訂單信息，挨個給購買眼鏡的消費者打電話，希望對方提供眼鏡做鑑定以便鞏固證據。
“打電話過去八成會被當成騙子，‘你是警察啊，那我還是XX’。”錢興意說，一開始買家都會認為他是騙子，他不得不發短信提供警號、讓對方撥打深圳的110核實。銀古桑也開始發動網友向警方提供幫助，號召買家寄回貓娘售出的GM眼鏡。
從7月初開始，錢興意每天能收到100多個快遞，甚至晚上10點多家裡還能接到快遞員的電話。而每給一個消費者做證言筆錄都要1小時以上。
“你就天天搞這個，也不分時間，天天想著這個網紅，你是不是愛上她了，對了她長得那麼漂亮，要不她回來你跟她過？”老婆的埋怨讓錢興意心裡更是無奈。
錢興意說，“很鬱悶，已經一個多月了，沒有消息，做這個有意義嗎？哪怕證據做的再全再好，人不回國，也沒意義。”
在收快遞、拆快遞的這些日子裡，錢興意試圖做通貓娘公司那位馮姓主管的工作，但對方還是一問三不知，堅稱對貓娘售假的行為完全不知情。
期間，錢興意還找到了疑似貓娘公公的電話，但是打過去對方沒有接聽，而正是這個險些被他放棄的電話號碼，最終將貓娘帶到了他的面前。
逃亡48天回國自首
從韓國飛到日本，貓娘走進位於東京的別墅時，心中必是五味雜陳。
2018年年初，貓娘和丈夫在東京買地置房花了300萬元。巧的是，她和銀古桑開始在網上互懟也發生在這段時間前後。
“整棟，六層，就在東京淺草……街面上，過來很容易找……”事發前貓娘曾經和粉絲說，這套房產未來要建會員中心，沒過幾個月計劃中的會員中心變成了逃亡之地。
令貓娘徹底崩潰的是粉絲們的反應。
“這些年我幾乎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跟他們進行感情溝通。”貓娘說，自己有一種牆倒眾人推的感覺，甚至有曾經交不起房租被她資助過的粉絲也和眾人一起來“踩”她，“那幾個和我關係特別好的粉絲，罵我都是一戶口本一戶口本的罵，我當時都要氣瘋了。”
時間來到7月10日，同樣備受煎熬的錢興意打通了貓娘公公的電話。
錢興意告訴他，如果貓娘夫婦不回國投案，將申請紅色通緝令註銷護照，而且一旦抓捕回國也不能認定投案自首。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輕聲說“我去試一下”，然後就掛了電話。
4天之後的上午，此前閉口不言的馮主管陪著貓孃的家人到派出所。在提交了自首申請後，他們告訴錢興意，貓娘夫婦7月16日將從泰國曼谷中轉，搭乘ZH9020航班回深圳自首。
在逃亡了48天后，貓娘終於歸案。入關前，躊躇不決，猶豫了半小時。
從機場到派出所的路程大約50公里，貓娘哭了一路，哭聲中除了後悔和不甘心，還有很多不解。
案件進入檢察院審查起訴階段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警方進一步鎖定了每個細節。
8月19日，貓娘被檢方批准逮捕。警方抓捕的上游供貨商指認，貓娘是知假售假。貓娘在交易和銷售過程中都十分謹慎，和上線的交易只用現金，不留下痕跡。
回溯整起案件，錢興意說，貓娘在一系列事情上計劃周密。
在賣貨環節，貓娘在微博給60多萬粉絲髮布商品秒殺信息預告，飢餓營銷，再準點在網店上貨，商品描述模糊不清、不提及品牌，3000餘副眼鏡幾分鐘被搶光，然後迅速下架商品鏈接，規避網店監管。且貓娘進貨用現金交易，貨快進快出，執法機關也難以搜查到大量現貨，取證難度極大。
在售後處理環節，貓娘夫婦善於處理假貨投訴，只要不鬧大，賠錢賠貨都行，息事寧人。最終被公開舉報售假鬧得人盡皆知，貓娘迅速銷燬電腦硬盤、公司監控，轉移尾貨、燒燬賬單、遣散員工、統一口徑，一邊謊稱要負責到底一邊宣稱要自殺，實際上連夜轉移上千萬財產逃往國外。
由於電子證據認定難度大、實物證據極少，警方最初立案難度極大，辦案取證過程中幾次面臨中斷，也就意味著貓娘輕易脫逃。
錢興意說，貓娘作為網紅售假所得利潤極大，一次秒殺就有百萬元的毛利，作為大V社會影響極差，公然破壞市場經濟的誠信與公平，觸碰網紅大V公序良俗的底線，破壞中國知識產權大國形象。“違法犯罪成本極低，辦案執法成本極高，若不是警方和阿里打假特戰隊追查到底，貓娘依然能逍遙自在、捲土重來。”
六約派出所刑偵副所長鄧凱也表示，在這次跨國追逃售假網紅過程中，阿里巴巴打假特戰隊配合警方起到重要作用。“這也是我們偵破的首起跨國打假案件，警方對保護知識產權不遺餘力，不管造假者逃到天涯海角，我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將製假售假者抓捕歸案。”
貓娘和貓孃的粉絲曾向錢興意等辦案人員表達自己的困惑：從網友、品牌到公安、平臺，為什麼那麼多人會盯著她不放？
“因為你傷害了國家的法律法規，傷害了守法經營的眾多商家，還有消費者。”阿里巴巴集團安全部知識產權保護總監郭穎說，“對於製售假者，我們只有一個態度，無論你跑到哪裡？哪怕天涯海角，無論你是誰？你必須付出代價，我們會繼續聯合打假共治系統裡的各方，盡一切可能擠壓制售假者的生存空間，正如李克強總理說的那樣，讓製假售假者傾家蕩產，無立足之地。”
最新的消息顯示，目前該案在檢察院審查起訴階段。
在李幼斌主演的《亮劍》14集裡，李雲龍率部攻打平安縣城時，各路友軍紛紛主動阻敵增援，默契地打勝了一場大仗。民警錢興意很喜歡這個經典片段。
貓娘被跨國追逃、最終在強大的壓力下回國自首，看似是銀古桑的“差評”蝴蝶效應般地引發了一連串意外所致。但在錢興意看來，這其實是“像抓酒駕一樣打假”的社會共識下，“執法機關+品牌權利人+阿里平臺”打假共治系統中各方力量會師“亮劍”的必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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