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1 一位大二女生的自述:在清華,隨鬱而安|渡過

一位大二女生的自述:在清華,隨鬱而安|渡過

(一)

寫下這篇文章時,我剛從一個接一個的考試和大作業中緩過來。在這之後,還有各種社團活動和班級工作。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我將幾乎處於連軸轉狀態。

在清華,大多數像我這種不甚聰明、精力又有限的人,要經過好一番計算,甚至要“策略性棄守”一些任務,才能換來一個勉強看得過去的成果。

近期無比的忙便導致了無比的焦躁:一個吃東西發出很大咀嚼聲的人和我說話,或者在圖書館有人“咕嚕咕嚕”喝水,我會感覺心塞到不行,恨不得指著鼻子罵對方一頓;看書時微信來了個“收到請回復”,就想大發雷霆把手機摔掉——這樣的感受也讓我自己在吃東西和需要在微信上找人時,產生了一種畏難和罪惡的感覺。

這幾年,每到春夏之交,我就會情緒波動很大,睡眠不好。今年我開始考慮未來的職業方向,面臨諸多選擇和不確定性,情緒經常崩潰。和男友傾訴大哭一場,或者在深夜裡編輯長長的一段文字給朋友,一邊寫一邊流淚。感覺稍微緩解後,又感覺生活還是有希望的,於是恢復一些動力,繼續工作了。

在你看來,剛剛描述的生活狀態或許也不算陽光,但這已是兩年來我和生活不斷和解的結果。

兩年之前的五月,我整天躺在宿舍的床上以淚洗面,沒有心思起來上課。蓋在身上的被子彷彿有千斤重,下地的梯子好像長了刺。我在枕頭邊放了一沓剃鬚刀用的替換刀片,想起來了就在胳膊上劃:叉號、三角形、星形。每到食堂或者大教室看到一堆一堆的人,我就莫名恐慌,控制不住地發抖哭泣。

我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討厭我、嘲笑我,我日夜想要離開這個世界。當時我不敢也不想和別人說我的情況,認為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

(二)

這一切的導火線現在想來有些讓人啼笑皆非:兩年前的一門物理期中考試,我考了六十多分。

2015年,我從東北的一個很小的城市考上了清華大學某個工科實驗班——這個城市過了清華分數線的考生,惟有我一個。

我的媽媽是我的小學班主任。我從未懷疑過她一直非常愛我,但很不幸,她是一個強勢的人。我上小學時,她要求我在學習成績、情商、性格舉止等方面都必須是班上最優秀的。當我稍微低於她的期望,或者做出她認為錯誤的事情,輕則受到一頓辱罵和“打手板”,重則挨一頓毒打。

她曾對全班同學說,如果和別人我鬧矛盾,她只會批評我。雖然現在我完全能理解她這樣說的目的,但她可能當時沒有想到,小孩子的是非觀都不是很成熟。他們會認為有這樣的“免死金牌”,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有一天,我的同桌買了一支新款的鋼筆,我想借來用一用,被她拒絕了。我有些不高興。巧的是那一天她沒有帶語文書,讀課文時她想和我看一本,我沒有同意,於是她就非常誇張地回頭和後桌看一本。這個動作引起了我媽媽的注意,她走過來問是怎麼回事,我的同桌說了一句“她不借我書”。

這句話觸犯了我媽媽的大忌。她沒容我解釋一句,就給了我幾個耳光,然後把我揪到全班同學前面開始打。平時我會害怕乖乖認錯,但那天可能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就一直都沒承認。我被打到耳鳴,哭不出聲音,感覺天旋地轉,就是沒有認錯。這讓她越來越生氣,後來抄起一把木頭凳子直接把我砸倒在地。可能有那麼幾秒鐘我昏倒了,再醒來的時候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就是從樓上跳下去吧。但當時,我已經站不起來了。

那年我九歲,上四年級。現在我二十歲了,仍然清晰地記著這些細節,寫下來的時候仍然想痛哭一場。

這件事和其他一些不那麼激烈但性質相似的經歷,讓我養成了一種取悅別人的心態。我生怕自己哪裡不注意,說錯了話、做錯了事讓人不高興。

(三)

終於,小學畢業後,我懷有這樣一種嚮往:考出去,離開這裡,看世界。

加之來自學校的一些期望,我對成績的執念接近癲狂。高中時,一旦某次丟了第一,我就會心急如焚,沒日沒夜地學習。每天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最多隻睡五個小時,直到下次拿了第一為止。

來到清華以後,思維方式的慣性帶來的影響仍未停止。我為自己的眼界窄、見識少感到非常焦慮,再加上之前所在省份的教育情況相對欠發達,我壓力非常大。成績稍不理想,我就會覺得自己是個酒囊飯袋,正常吃飯和睡覺都會有罪惡感。

那時候我受不了辣,就在飯菜裡拼命加辣椒,覺得考了這樣成績的自己只配吃這樣的食物。

但這裡畢竟不是中學,無論我怎樣努力,都一抓一大把的人比我優秀。對自己的苛求令我的狀況一天天糟糕下去,直到那次物理考試,因為腦力和心態不濟,考出這樣的成績,我徹底崩潰。

在校方和班主任的建議下,我的爸爸媽媽來到了學校陪讀。坦白地說,那段時間他們沒有給我帶來任何的支持和幫助。他們和我說話三句話不離“你想開點”,每一天都想找我談心、和我道歉,經常自顧自地說著就哭出來。

我能體會到他們內心非常著急、自責,作為女兒我也沒有什麼好報復或者記恨的。但當時每次面對這樣的他們,我就的確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我有一次鼓起很大的勇氣和他們說,“我不希望你們在我面前哭,這樣會讓我更難受,也對我沒有幫助。”可是,說了沒有任何用處。

同樣在無意中折磨了我的,還有招生組的老師——他覺得我只是累了或者氣餒了。有一天他約我吃中飯,跟我說了大概三籮筐鼓勵開導的話。如果你也有過抑鬱的經歷,你一定可以理解我在禮貌地表示接受和感謝以後,何以回到宿舍,拿著刀片在胳膊上劃下深深的痕跡。

我當時的想法是:要想讓別人不要給我幫倒忙,就要讓爸媽和學校相信我已經沒事了。所以我拼命裝了半個月。表面上看起來平靜,至少不像是要尋死的人;送走他們之後,我對“有人會理解我”這個期待徹底死心,更怕別人瞭解我的情況。我就此拒絕和任何人交流傾訴,直到期末。

沉到谷底以後,靠自己的生存本能掙扎,反而漸漸感知不到學業壓力帶來的痛苦。萬幸那學期我並沒掛科,考試結束後我馬上溜回家,在家裡裝乖。受不了的時候就說出去逛街,其實是找一些老朋友去網吧打遊戲、喝酒、唱K。期間我情緒崩潰數次,老朋友陪著我直到情緒穩定再把我送回家。

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的狀態明顯好了一些:崩潰的頻率下降了,也更容易集中注意力。本來打算放棄的暑期實踐計劃,也因此而恢復。但這樣的狀態沒能維持很久:我的前男友離開了我。

比失去自己喜歡的人更痛苦的,是隨之帶來的自我否定。他說分手的那時候,我正在哈爾濱的某輛公交上,我要跳下去,同行的一位女生拼命抱住了我。

從哈爾濱回到北京後,我整天在宿舍不出門,餓了就點外賣。一位曾經的室友H回來過一次——那時她馬上就要收拾行李去英國遊學了。我和她說了我的前任離開了我、我此刻有多麼絕望。她擁抱了我,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她從英國回來之後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她脫單了,男朋友是在英國遊學時認識的,又優秀性格又好。

H是標準意義上很優秀的女生:長得很可愛,性格給人感覺很萌,成績也非常優秀……按說我們之間並不構成什麼競爭。事實上,之前我一直很喜歡她佩服她。

但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理由相信她不是惡意的,但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

大二開學時,也就是2016年9月,我再一次崩潰,比上一次更加糟糕。我自殘,把頭髮染成綠色,在耳骨上打耳洞,完全不能控制地發脾氣,堅信全世界都想傷害我。

那時候殘存的理智告訴我,休學可能是更好的選擇。但我又覺得因為這樣的惡意被搞到休學回家實在是太窩囊了,而且父母沒有這樣的心理防線,周圍同學又都需要上學……

(四)

除了以上這些,讓我堅持下來最重要的一股力量來自我的男朋友。遇見他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他向我表白時我很猶豫,雖然我覺得他是真誠地想要陪伴我,但我擔心他承受不了我頻繁的情緒崩潰。

我對他說了自己的情況,希望他慎重考慮,在做決定時也能剝離對我的感情中的同情成分。一段時間之後,他告訴我他想好了。我帶著被感激裹挾的對愛情的嚮往,成為了他的女朋友。

開始的一段時間我有些矛盾。在情緒平靜時,我很遲疑,也常常感覺有些愧疚。但當抑鬱向我襲來時,我又認為只有他能幫助我、理解我。我害怕失去他,每次需要他的幫助時,也儘量控制自己,不要耗掉對方太多精力,畢竟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

他曾經說,為了陪我“沒有什麼課是不能翹的”;他說,當我在他懷中哭泣時,他從未感到不耐煩,因為得到我的信任和依靠讓他很滿足;他曾經告訴我,“這種被依靠的感覺是戀愛中對我最高的獎賞”,每次看到這句話我都會很感動。

遇到他以前,我一直把愛情當做是縹緲的東西。我甚至覺得當愛一個人愛到毫無保留,便是一切災難的開始。但他給予我的愛,是一種像麵包和書本一樣的、真切的。他並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實際上反而有些單純和木訥,但他的愛確實給了我不可磨滅的力量。

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或許就在於他讓我開始對人和世界重新恢復了信心。我又開始看到了人性中真誠和善良的一面,開始相信只要足夠耐心,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是可能的。

就這樣,我在清華開始擁有幾個可以聊天、可以傾訴的朋友。這些朋友又讓我獲得了接觸更多人的信心,獲得了更多的能量,如此往復。我對關於父母的、恐懼的記憶,也奇蹟般地緩和了一些。就在去年,我開放了對媽媽的朋友圈權限。

唯一遺憾的事情是,大一時的那些經歷再加上H的行為,讓我對自己的專業產生了畏難情緒和心理陰影。即使腦力恢復一些,還是難以心態平靜地學習,我在課業中已不再能獲得任何樂趣。

這時候我想到了另一條路:我一向很喜歡讀書,也喜歡看一些關於民生的深度新聞。我想,或許以後我可以從事新聞工作。我讀過的書和走過的路,或許可以讓我來“把故事的飽和度降低幾分來觀察人性”。在男朋友和朋友的支持下,我選擇了轉系至新聞學院。

為了在做決定前看看自己究竟是否適合這一行,我選擇在轉專業前的一個學期來媒體實習。也就是在這時,我遇見了張進老師。雖然實習短暫,他並沒有在業務上指導我很久,但通過他我知道了《渡過》,看到了那麼多與我同舟共濟的人和彼此相似又各有不同的故事。

距離與張進老師和《渡過》相遇已經過了一年的時間了,我也一直希望能分享我的經歷。但是直到最近,我才感覺到這兩年以來的痛苦和倔強,在我的生活中真正沉澱下來,才有勇氣把它們講出來。

(五)

除了童年經歷和清華強大的peer pressure,我陷入抑鬱的泥沼,或許還包括下面這些本可以避免的原因:

首先,我的性格中存在一對不自洽的特質。一方面,我性格敏感、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得罪人,也容易因為他人一點細微的舉動就想得很多;另一方面,我非常好強、追求完美,殺伐之心太重。

其次,我在一開始不分對象地表達傾訴欲,沒有注意在自己脆弱的時候要保護好自己,導致了後來的全面崩盤;

此外,我沒有認清自己與個別同齡人確實有較大差異這一現實——雖然差距可以彌補,但也需要時間與耐心。

所以,如果你此時此刻也處在無可躲避的壓力之下,並因此感到崩潰絕望的話,我有下面這幾條小小的建議想送給你:

首先呢,或許你也有和我一樣的性格:追求完美,既希望可以成為最優秀的,又希望可以得到每個人的喜歡。在某種程度上,這兩種特質分別承受了“來自事的壓力”和“來自人的壓力”——這二者在現實生活中很可能呈現相反的方向,你不能讓自己被這兩股力量夾住,而是至少需要一個方向的疏解。

你不妨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只能選一個,我是想成為一個人人都喜歡我的人,還是成為一個儘可能優秀的人?

比如與我而言,我內心的答案是前者,所以我需要疏解一些“來自事的壓力”:我需要讓自己心態更平和,儘量讓自己專注在過程上。為此,我可以多讀一些讓自己心態平靜下來的書,比如汪曾祺的短篇小說;在做事情事前把目標降低一個檔次,要發自內心地降低,千萬不要僅僅是表面謙虛。

如果你認為“做事做到最好”比“讓自己受歡迎”更重要,你就要容納可能會讓你不適,人人都有的嫉妒心。你可以讀一讀生動有趣的社會學和哲學書籍,或者是像《破產姐妹》一樣的美劇——或許通過這些你就會體會到,每個人都是被上帝咬過一口的蘋果,人性有其缺憾。這樣,你就可以將眼前的霧水擦去,更加專注於自己的工作。

第二個建議是,你要像對待一個小孩子一樣對待自己。你要愛他、關心他,耐心地等待他的成長。當他做錯了事情,你不要用粗暴的方式去否定或者逃避,而是要耐心地予以教育和安慰;你要接納他的不完美。為人處世,要先學會自處。當你一拍大腿,感到“我當時要是如何如何就好了”,或許你就是在訴求一種你以為是合情理、但實際上並不存在的自我。

第三個建議是,面對與同齡人的差距,你有兩種選擇:要麼衝上去,鞭策自己進步,進步一點點都是賺到;要麼,如果你認為自己能量或者心力有限,就忘掉這件事。最忌諱的,就是患得患失,不敢行動又放不下。

其實要做到這一條也挺難的。要真正達到這個程度,我自己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是我們可以朝著這個方向一直努力。

最後一個建議:你別怕求助。在被H中傷以後,我也曾一度對人性喪失信心,將自己封閉起來。隨著心裡的堅冰開始融化,走過這兩個極端之後,我發現交友需要基本的判斷,但是絕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即使他們對你造成過一些傷害;他們也許會懷著愧疚的心思,有想要彌補的意願,而不是把你當做玩偶或羔羊。

(六)

當然啦,你感到難過或者想要傾訴時,可以來找我聊聊天。如果你感覺自己的心靈暫時失明、身處一團漆黑之中,我願意向你伸出一隻手,陪你走過這段黑暗的路。

一位大二女生的自述:在清华,随郁而安|渡过

願你也能歷盡淘漉,隨鬱而安。

你可以寫信寄到這裡:[email protected]

“我是地獄的常客,我再悲傷,也是凱旋的悲傷。”

蘋果手機用戶讚賞二維碼:

本公號圖片除註明外皆由張進所攝。文字、圖片版權均為作者和公號所有,未經同意禁止商業應用。本公號投稿信箱:[email protected]

◀掃描關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