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 楊絳的朋友圈

楊絳先生去世已經幾年了,幾年前聽說先生病重住院的傳言,當時就有一些不祥預感,畢竟已是105歲高齡的老人了。後來看到楊絳友人及身邊工作人員向外界表示,楊絳先生確實住院,但似乎並無大礙,心下方才釋然,但沒料到幾天後便傳來先生去世的消息。

楊絳出身書香門第,她的父親楊蔭杭和公公錢基博都曾被晚清狀元張謇稱作“江南才子”,楊絳還曾調侃說:“我特別有緣,從一個‘才子’家到又一個‘才子’家。”從小生活在這種環境的人,所交往的可以說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了——這一點,在楊絳的朋友身上可以得到很好的驗證。

楊絳眼裡的陳衡哲

陳衡哲年長楊絳21歲,按理說應該是兩代人,但兩人卻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楊絳在《懷念陳衡哲》中這樣寫道:“我並不覺得她有多麼老,她也沒一點架子。我們非常說得來,簡直無話不談。也許她和我在一起,就變年輕了,我接觸的是個年輕的陳衡哲。”

楊絳的朋友圈

楊絳與錢鍾書在一起

今天提起陳衡哲,可能有許多人不瞭解她,其實陳衡哲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早年留學美國,回國後任北大西洋史教授,是中國第一位女性教授。陳衡哲還創作過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當然這個問題目前還有爭議,長期以來被公認的是魯迅的《狂人日記》,然而早在魯迅發表《狂人日記》一年前,陳衡哲就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發表了白話小說《一日》。

楊絳初識陳衡哲是在儲安平家,1949年春,任鴻雋和夫人陳衡哲到上海定居,儲安平準備在家裡為他們接風。當時儲安平已經離婚,家裡沒有女主人待客,儲和錢鍾書夫婦熟悉,於是便委託楊絳幫忙招待女賓。

請客那天客人到了不少,擺了滿滿兩大桌,但女賓卻不多,除了楊絳外,只有陳衡哲和黃郛(國民黨要人)夫人。陳衡哲和黃夫人顯然是極熟的朋友,在飯桌上總是竊竊私語,說楊絳非常像黃夫人去世的妹妹。那天晚上黃夫人對楊絳非常熱情,後來還接楊絳到她家去過一次,送給楊絳一大捧帶露的白薔薇。楊絳說黃夫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看見了與亡妹約莫相似的影子”,她覺得自己“就好比《紅樓夢》裡‘五兒承錯愛’了”。

此後不久錢鍾書和楊絳去陳衡哲家拜訪,楊絳家附近有一家有名的點心鋪,賣的雞肉包子皮暄、汁多、餡細,味道也好,於是便帶了一些去陳家,任鴻雋吃了非常欣賞。當時楊絳在震旦文理學院教兩三門課,日過過得很輕鬆,而錢鍾書工作忙,於是楊絳便常去找陳衡哲聊天,去時總忘不了給任鴻雋帶一籠包子,“因為任先生吃雞肉包子吃出了無窮的滋味,非常喜愛”。

楊絳的朋友圈

陳衡哲

楊絳與陳家有親戚關係,按輩分陳衡哲是“長輩”,但楊絳總是當面稱呼她陳先生,寫信稱莎菲先生(陳衡哲筆名莎菲),背後就直呼其名,而陳衡哲卻要她叫“二姐”。楊絳在陳衡哲面前非常自在,既不是“承錯愛”的五兒,也不是長輩和小輩的關係,就像忽然相逢的好朋友。陳衡哲夫婦也沒把楊絳當外人,有時夫妻倆吵鬧,陳衡哲把身體撐成一個“大”字擋在臥室門口,不讓任鴻雋出去,任先生想從一邊突圍,但沒有成功。陳衡哲得勝,笑得很開心,任先生雖然輸了,但也笑,楊絳在一邊也跟著笑,他們不嫌她,楊絳也不覺得尷尬。

陳衡哲、任鴻雋和胡適是留美時期同學和好友,據說胡適和陳衡哲還有一段“緋聞”。上海快解放時,胡適去陳家,錢鍾書和楊絳也去陪客,照例帶了剛剛出籠的雞肉包子。當時的情況很微妙,南京政府敗退在即,楊絳和錢鍾書打定主意留在大陸,陳衡哲夫婦也傾向於不走,胡適卻不便留下,他這次來實際上是和陳衡哲夫婦道別的,大家都明白,這一去可能就是永別,但都心照不宣。

楊絳在文章裡曾記述了她與陳衡哲之間的一個秘密,兩人單獨在一起“便飯”,期間陳幾次欲言又止,又忍不住要說,最後她問楊絳能不能保守秘密,連錢鍾書也不能告訴,楊絳答應了,於是陳衡哲便告訴她一件事。這個秘密楊絳一直藏在心裡,誰都沒有說過,後來楊絳在《懷念陳衡哲》中說:“事隔多年,很自然地由埋沒而淡忘了。我記住的,只是她和我對坐吃飯密談,且談且笑的情景。”楊絳說“淡忘”大概是為尊者諱,陳衡哲說的那個“秘密”很有可能是陳與胡適之間的故事。

楊絳與陳衡哲面對面的交往只有幾個月時間,但她們之間的通信卻長達十幾年,直到文革前後才失去聯繫。1976年1月,楊絳從報上知道了陳衡哲去世的消息。

與錢穆先生同行

史學大家錢穆與錢鍾書同屬無錫錢氏家族,1930年代初,錢穆曾與楊絳有過一次交往,多年以後,兩人都曾撰文憶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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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

1933年初秋,楊絳與錢鍾書在蘇州訂婚,錢穆也參加了這個訂婚禮。楊絳剛剛考取了清華大學外文研究所,馬上開學,錢穆當時在北大教書,暑假後也回北平,於是錢基博便將楊絳介紹給錢穆,並請他帶楊絳同行。

錢穆和楊絳坐的是三等座,兩人還不熟悉,對坐車上,沒什麼話可說,錢穆問什麼,楊絳就答什麼,就像學校裡的老師和學生。楊絳吃不慣火車上賣的油膩食品,帶了一些水果和餅乾,她請錢穆吃,但錢穆很客氣,躲到一邊去了。中途到站停車,站臺上有小販兜售油豆腐粉湯之類的小吃,楊絳看見錢穆站在那裡捧著碗吃,一點也沒有大學教授的樣子。

從蘇州到北平有三十幾個小時的旅程,非常無聊,火車過了安徽滁州,窗外景色逐漸荒涼,沒有山水,沒有莊稼,沒有村落,只有綿延起伏的荒野,過了蚌埠,依舊如此,楊絳不禁嘆道:“這段路最乏味了。”楊絳的抱怨打開了錢穆的話匣子,他對楊絳說:“此古戰場也。”然後講述了哪裡可以安營,哪裡可以衝殺,儘管都是些歷史上的舊事,錢穆卻講得有聲有色,讓楊絳陡然而生思古之幽情,後來她在《車過古戰場》中說:“經他這麼一說,歷史給地理染上了顏色,眼前的景物頓時改觀。”

車進山東境內,錢穆談興更濃,他指點著遠處的抱犢崮,告訴楊絳民初臨城劫車案的經過,還講了抱犢崮的來歷,由於山是平頂,四周皆懸崖,不怕丟失,所以附近鄉民便將牛犢抱上山來,讓小牛自己吃草長大。楊絳可能不太相信這個說法,因為她在文中有“我忘了小牛怎麼下崗,大約得等長成大牛自己下山”之類的話。

到北平後兩人就分手了,從此沒有見面。後來楊絳經常往返北平和蘇州,每當路過“古戰場”,就會想起談風有趣的“賓四(錢穆字賓四)先生”,還有他講的那些事情。

傅雷的讚賞

翻譯家傅雷是楊絳的同行,也是她的朋友和兄長。

楊絳的翻譯生涯源於清華時期,當時她是外文所的研究生。有一次外國文學教授葉公超請楊絳吃飯,葉也是錢鍾書的老師,作陪的是清華才女、後來成為陳夢家夫人的趙蘿蕤,當時楊絳猜想,這是葉先生要認認錢鍾書的未婚妻吧?不久,葉公超又把楊絳叫來,要她翻譯一篇晦澀難懂的政論文章,說是《新月》要用,楊絳又猜,這是葉先生要考考錢鍾書的未婚妻吧?楊絳大學雖然讀的是政治系,但對政論卻毫無興趣,最後勉強交卷,沒料到葉公超看過後卻說很好,不久就在《新月》發表了,這是楊絳的第一篇翻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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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夫婦

抗戰勝利後,儲安平創辦了大名鼎鼎的《觀察》,向楊絳約稿,楊絳正在讀哥爾德斯密斯的散文《世界公民》,於是便譯了其中一段交差。這是一篇極短的散文,名字叫《隨鐵大少回家》,楊絳感覺譯得不好,但傅雷卻非常欣賞,楊絳以為傅雷是客氣,便謙遜了一番。傅雷忍耐了一分鐘,隨即便沉著臉發作道:“楊絳,你知道嗎?我的稱讚是不容易的。”傅雷的讚賞對楊絳是個極大的鼓勵,多年以後,她對此事還是念念不忘:“我實在感激他對一個剛試筆翻譯的人如此認真看待。而且只有自己虛懷若谷,才會過高地估計別人。”

楊絳是在抗戰勝利前夕認識傅雷的,她和錢鍾書在好友宋淇家裡初次與傅雷夫婦見面,從此成為朋友。楊絳與傅家住得很近,晚飯後經常與錢鍾書一道去他家夜談。當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白色恐怖壓的人喘不過氣來,楊絳後來回憶,只有在傅家樸素優雅的客廳裡和朋友們談天說地,才能呼吸到一些新鮮空氣,打破日常生活裡的沉悶和苦惱。1970年代末,傅雷的兒子傅聰回國探親,還和楊絳談起當年傅家的夜談:“啊呀,我們真愛聽錢伯伯說話呀!”

傅雷是個對自己要求極為嚴格的人,總認為自己的翻譯筆法呆滯、無趣,他向楊絳和錢鍾書請教,說是熟讀了老舍的小說,但也沒達到老舍般的幽默。楊絳和錢鍾書勸他多讀一些作品,熟讀一家還是不夠的,每當這時,傅雷總是嘆息自己讀書太少——有人總愛說傅雷狂傲,其實是沒有看到他謙遜的一面。

1949年後,楊絳和錢鍾書去北京工作,和傅雷見面的機會少了,但仍然書信往來。1963年楊絳到上海探望生病的妹妹,順便看望了傅雷夫婦。這次見面,楊絳向傅雷請教了一個專業問題,她一直厭惡翻譯作品中外國名字的佶屈聱牙,設想將它們一律中國化,和傅雷談過後,這個“大膽創新”卻遭到他的否定:“不行。”至於為什麼不行,楊絳在文章中沒有細談,想必傅雷自然有他自己的見解。

第二年楊絳又去過一次上海,但行程匆匆,沒來得及去傅家拜訪。1966年9月3日,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傅雷夫婦在寓所雙雙自殺,幾年前的那次相會,應該是楊絳與他們的最後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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