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7 “性別女”,逼死最後一個新聞部女記者

“性別女”,逼死最後一個新聞部女記者

01

“不好意思,不接受採訪。”說話的姑娘走得飛快,如同避瘟神般迅速脫離了我的視線範圍。

一篇荷花觀賞的採訪,已經不知道被拒絕了多少次。

七月,即使是早上八點,掀起的暑氣,也能把人熱暈。

我和攝像記者小周是自己騎著電瓶車過來的,到這半小時了。雖然早上前來公園鍛鍊、觀賞荷花的人不少,但沒有一個願意對著鏡頭講幾句的。

“怎麼辦?”我看向小周,他的鼻尖上滲出了絲絲汗珠。

“姐,快看那裡,有個人觀察我們很久了。”那是個六十幾歲的大爺。在電視臺地位日益下降的今天,想來在老一輩的眼裡,電視臺還是個非常有分量的詞兒。

採訪的效果並不好,大爺說的話兒前言不搭後語,錄製了好幾遍。最後勉強收工。我感覺,回去又要被領導罵了。

“性別女”,逼死最後一個新聞部女記者

作者供圖丨採訪中的話筒

這是小新聞,要求卻是非一般的高。回到臺裡,發到平臺上,已經十點。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主任就殺了過來,批評裡溫柔帶刀:“你們這個採訪啊,以後找點年輕人,你採訪個老大爺,又不怎麼會說,播出去好看嗎?

我默不作聲地聽著,後桌的清清伸出頭來拍了拍我:“姐,習慣就好。”

清清是新聞部除了我,唯一的女生。她比我早來6個月。她是個性格很好的女生,每次被批都沉默地聽著。

清清是學新聞專業的,我不是。我是懷揣著一腔新聞熱血從一家事業單位跳槽來這的。

我和清清,新聞部記者裡緊存的兩朵金花,從我來的第一天,就達成了一種微弱的默契,如同在一座孤島裡,遇到的另一倖存者。

02

隔壁間的老記者出新聞事故了,將一則土地畝數給弄錯了,依然用的是老數據,而市委前幾天剛剛調整了這則數據。

主任在新聞部例會上黑著臉通報了這件事,老記者做了檢查,並作了罰款處罰。在座的人都感覺背部出了一身冷汗。

此後新聞部多了一條規則:每條新聞稿後面都要附錄數據來源。

這不是最讓人有壓力的,最讓人壓力的是這個部門的考核規則。

沒進電視臺前,我一直以為電視臺是個高薪職業,記者這一行出門受人尊重,說不定採訪一些單位,還有點紅包,刨去基本工資,吃香的喝辣的。雖然現在電視行業走下坡路,但傳統媒體的身份地位仍然不可小覷。

可在我來這家市級電視臺新聞部的第一天,我就發現我錯了。

這裡的工資實行積分考核制,每人每月拿出工資裡的1800元進行考核,做一條新聞積分為2分,6分,8分,10分,20分不等,重大突發事件分數更多。每個月將所有記者的積分加起來平均後,對應績效工資。

這是個看似公平的考核方式,多勞多得,可在這裡,所有的新聞都是大機器來拍攝,一臺大攝像機器有十多公斤,三腳架四公斤。這裡有一種默認的不成文規定是:女生不扛大機器,女生也扛不動。

一條新聞如果是一個文字記者+攝像記者,假設是10分,那麼文字記者和攝像記者平分,每人5分。女生只能是文字記者,可是很多時候,攝像記者是不需要帶文字記者的,出去採訪完,直接寫好稿子,拿全分數。

所以,每個月無論我和清清如何考核,總是低於平均分。

這些攝像記者裡的人精也特別多,每個月算算自己的發稿量,已經超過平均分數的,大多不樂意出去跑新聞。

我經常約不到攝像記者,這些人不是有采訪就是要在家裡剪片子,一連問了七八個,我有點洩氣。跑去跟主任說我要申請小機器自己拍,主任給我灌輸了一通記者就是“無冕之王”的理論,再三表示新聞部沒有女生扛機器,打消了我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在這樣的規則下,文字記者即使約到採訪對象,約不到攝像記者,採訪也泡湯。那些關乎生存的工資就像掛在我們眼前的一塊香噴噴的肉,我們努力的跳,卻不一定夠得到。

當那些老記者語重心長地跟我說,要和攝像記者搞好關係時,我隱隱約約覺得,這個職業跟我想象的不一樣。

“你們女生,拿到平均工資是不可能的。要想多賺錢,除非有合作單位。”肖哥在背地裡給我和清清指點迷津。

合作單位就是,你跟這些單位談好合作,這些單位每年給臺裡多少錢,你給他做多少條新聞報道。你還可以得到這些錢的十分之一作為回報。

如今的電視臺,竟然要靠合作單位養著,這是我意料不到的。

03

“不是跟你說了嗎?我今天要加班。”走廊上的聲音壓的很低,我聽出來是清清。不用說,對方一定是清清的小男朋友。

在新聞部加班是常事,說早點下班,就是正常下班時間,說正常下班,就要到晚上七點,說加會班的,就要到晚上九點半以後。長期的伏案工作和加班,常常讓我覺得頸椎不舒服。

單位不會逼著你加班,只會讓你被自願加班。即:你必須明早發稿,明早用,或者為了積分成稿,自己就必須主動加班。

還有急稿,市裡大領導要求當天播出的新聞,你當天就得采就得發,主任打給你的奪命連環call讓你一刻不能安生。這種特別急的稿件,誰碰到誰蛋疼。

清清的小男朋友我認識,他們是大學談的,感情還不錯,今年應該要步入結婚階段了。

清清本來是在隔壁市,為了男朋友特地考來了這家市級電視臺,因為男朋友是本市的。

本以為會多些相處的時間,可是來了新聞部,雖然是在一個市區,兩個人的狀態卻依舊和異地差不多。

後面的格子間又傳來啪啪啪的碼字聲,不用說,清清肯定是在聽剛剛採訪回來的同期聲,在趕明天的通稿。

這樣的日子成了無休止的循環,枯燥,壓抑且無味。

唯一有變化的是清清的臉色,這個年輕姑娘的面色越來越晦暗,都說一段戀情的好壞可以通過一個女人的精神狀態來展現。那段時間,她跟男朋友的爭吵開始越來越多。

男朋友指責她沒有多少時間來兩人相處,覺得對兩人感情太過怠慢。清清覺得,男朋友不夠體恤理解,工作已經夠辛苦了。

兩個人都沒有錯,又好像兩個人都錯了。

新聞部女孩的感情總是不順利,之前在新聞部的女生都走了。駕駛班的李師傅就感慨過,說女孩談戀愛總加班,男生就會覺得女生不用心。

現在看來,真是這樣。

我來新聞部的第五個月,清清的第十一個月,清清和男朋友分手了。

04

清清失戀後沒頹廢多久,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事業上,每天勤勞地跟個小蜜蜂一樣,在各大報紙網站上找選題約採訪。

新聞部沒有男女之分,只分還有可摧殘空間的,和已經被摧殘利用的渣渣都不剩的。

我才30歲,就常常覺得頸椎格啦啦的疼,有時候轉動,還能聽到響聲。

有一次去按摩,按摩的大姐直接跟我說,再過兩年,頸椎一定會出問題。

做記者這行,不出問題才怪。

單位每年的體檢,沒有一個記者查不出問題,不是高血壓,就是頸椎病。

前不久單位的一個同事,聽說只比我大3、4歲,高血壓引發腦溢血,死了。

我們部門總監心有慼慼,在群裡發了幾條治療高血壓方法的鏈接。

在這個以利益至上的年代,一個人的死亡也變得特別正常。感慨幾句,默哀幾分鐘,好像這件事沒發生過一樣。明天和死亡真的說不準誰先到來。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工資真的不那麼重要,即使拼死拼活地拿到我該得的工資,也不過是區區三千多塊。

新聞部的女生衰老的都特別快,因為積分的焦慮和對採訪人物對接不順利的擔憂,往往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大些。

清清跟我說一個女人要是沒有愛情和婚姻,就一定要在事業上嶄露頭角,所以外表的犧牲是必須的。

7月酷熱,抹再多的防曬霜都沒有用。她每天在外面跑,本來雪白的皮膚早已曬黑了。

付出當然是有回報的,清清的稿子本來寫的就好。主任大概也是特別看重清清這塊可塑之才,急、難的選題開始如山地往清清這邊倒。清清如同一根不斷被壓縮的彈簧,只要還可以壓縮,就有繼續壓縮的空間。

2018年6月份的考核分數剛下來沒幾天,清清123分,我99分,在平均分達到170分的新聞部,清清的工資又沒有拿全。

班上的十幾個男記者,一般有領導安排的活動和時政新聞,人家一條就是一條的分值,清清做民生,一條民生6分的話,分一半攝像記者,自己只能得3分。剛開始的幾個月,清清和我勉強還能跑到比平均分低30分的分數,即使扣錢,也能拿到3000元。可後來不知道是誰打破了這種平衡,男記者出去跑得多了,導致平均分持續走高,到清清來的第九個月,一個月的考核平均積分已經達到了170、180。

我們去找主任談,覺得制度特別不合理,希望對女記者的考核稍微輕鬆點。主任面上笑著,可考核制度依舊不改。

盤子就那麼大,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我們兩個女記者,開始玩命地跑新聞,天天跑,跑小新聞一天3-5分,一個月也跑不到150分。清清開始了一天跑兩條的工作強度。每天剛跑完一條就開始約另一家採訪,跑完就回來聽同期聲,寫稿子。清清在離職的最後一個月裡,做了20多條新聞。

“我真的很努力了,這個月真的很努力的在跑了。”說這話的時候,這個女孩子的眼裡有淚水在打轉,可又無可奈何。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在這個自身難保的新聞部裡,我忽然覺得是那麼無力。

新聞部從來不會主動讓誰走,但是會逼著人離開。

駕駛班的師傅說,這20個記者除了跑大時政的幾人,裡面的所有人都換了一圈。

清清在來的第十三個月,跳槽到了另一家單位。走的時候任何人都不知道,大家都在忙採訪,跑新聞,沒有人關注,更沒人關心。她的辦公桌在我後面一個,收拾的很乾淨,除了那張一層不染的椅子證明這裡不久前有人用過外,好像沒有存在的痕跡。

我覺得清清走了,大概過不了多久我也會走,因為你漸漸地會發現:不管你如何拼,你也不會得到你應得的。

清清走後不久,新聞部來了新的實習生,帶著特別飽滿的熱情,佔了清清原來的位置。這也是個女孩子,學新聞的女生氣質形象都特別漂亮,來的第一天就跟我打招呼,說:姐,我們以後就是同事啦。

市級電視臺女記者,常年奔波在基層一線。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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