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葵愛看雲朵。
稻葵看雲朵，不是說他像一個哲學家或浪漫詩人，同嵇康、劉伶一樣，從時聚時散行蹤不定的雲霧中得到感悟，然後痛飲，撫琴，五花馬、千金裘，快意一塌。稻葵看雲朵，是因為他的眼睛漸漸不好。他有時把一朵朵妙不可言的雲彩，看成一堆黢黑的亂石；把一抹如絲如縷的浮雲，看成一張破落的蜘蛛網。稻葵五十外歲，不應該這樣。
稻葵，名字本色。稻，是莊稼；葵，代蔬菜。有這兩字，吃喝不愁了。
稻葵做了篾匠。是釋迦寺一帶頂呱呱的篾匠。釋迦寺屬丘陵，塘壩多，竹園多。幾乎家家屋後都有一大片竹子，輕風過後，發出天籟之音。沒有竹園的莊園，那叫什麼莊園。屋前栽上杏樹、桃樹、榆樹，間雜一兩棵石榴；桑樹、桂樹，栽屋後，成行，或不成行。有的人家，遠遠地能看到高大的廣玉蘭，麥熟季節，開滿了潔白的花。還引來很多鳥，布穀、斑鳩、灰喜鵲、鵪鶉┅┅有時還來一大群白鷺，幾十只。白鷺來了，莊園別提有多熱鬧。
大凡農家置辦木器篾具，都列入一年大計。金黃的臘肉，青青的圓頭鴨蛋，學打鳴的小筍雞，事先給師傅上門留著。稻葵行走釋迦寺，吃“百家飯”，名氣日盛。早上，他腋下夾著篾刀出門（刀用黃帆布纏緊），天插黑才回來。一年四季，遊走於釋迦寺一帶，方圓百里。終年臉上笑咪咪的，水色紅潤，渾身散發著竹子的清香。
提籃、籮筐、大匾、筲箕、篩子，稻葵做出來，不一樣。又硬實，又削刮。哪怕是筷筒、針線筐這些小件，稻葵也窮盡心思，篾黃與篾青巧妙搭配，編成圖案，叫你怎麼想像，都好看。最顯本事的，當然是織涼蓆。涼蓆，姑娘出門第一年，端午節孃家必陪禮物。我見過五十年前的涼蓆，滿眼透紅，閃著光澤；摸上去，光滑清涼，絲絲地，從你的手尖一直沁到心底，別樣的清爽。這是老奶奶結婚的陪嫁。今天，不捨得用了。只是端午節後，拿出來，鋪平，用潔白的毛巾，開水燙過，細細擦拭，慢慢晾乾。－－這幾乎成一種儀式。今日兒孫成群，各奔西東，只有這涼蓆陪著她，記著她的芳華。
米粒厚的篾條，稻葵能劈五六層，薄如紙片。做涼蓆，他多用一二層篾青。抽絲、蒸煮，堅韌不折。織時，手指蛇形，翻飛無影，惟聽沙沙之聲。座旁，放一碗清水，間或深吸一口，對席奮力噴灑。竹香四溢。在旁陪他閒話的姑娘媳婦，停下針線，竊竊地看。桌底下假寐的貓也妒嫉了，拖著尾巴怏怏離開。稻葵能織幾十多種花紋，人字紋、菱形紋、雲紋、鱷魚紋、卍壽紋┅┅還有，說不出名字。他的師傅也納悶，哪裡學的？
－－天分。
稻葵天賦異秉。老人說，派他吃這碗飯。請他做活，得預約。就在那段日子，學會了抽菸。早上，東家將他迎進門，第一件事，遞上一盒煙。醉翁亭、團結、渡江，後來有阿詩瑪、皖煙、紅山茶、大紅鷹，他還抽過芙蓉王。下午三四點，餓不餓，晚茶是一定要吃的。春上，有葫蘆茶，攤焦面┅┅蒸饅頭幹，挖一大團豬油；冬天，有蛋癟子、調粉子－－年根，吃到蹄子湯泡燒餅。當然，稻葵不會讓東家白忙，他會延時收工，或少算工錢。重要的，做出來的筐啊、籮啊、席啊、匾啊，叫人打心裡喜愛，捨不得用，能傳家。
世道說變就變。一二十年工夫，貨郎沒了，剷刀磨剪子的沒了，劁小豬的沒了；後來，耕牛沒了，竹園沒了，村莊沒了－－當然，篾匠也沒了。誰能走運一輩子呢，稻葵也不能例外。
稻葵只能去做外牆清潔。在蘇北，給本家一個二十郎當歲的侄兒打工。腰間繫上安全繩，吊在幾十米高空中。刷牆，洗玻璃，拆破舊廣告牌，補漆。一晃，一晃，像黑蜘蛛。開始，頭暈，想吐，沒幾天就適應了。偶爾，他抬頭仰望天空，雲朵飄來，還產生與它對話的衝動，終究不知說什麼。做了一段，老闆娘心疼他，給老闆說，讓他學砌牆吧。就在這時，稻葵的眼睛不行了，有一次還撞到樓梯橫樑上，額頭癟了一塊。他還是覺得，吊在空中好。
白居易在《寄蘄州簟與元九題六韻》中寫道：“笛竹出蘄春，霜刀劈翠筠。織成雙鎖簟，寄與獨眠人┅┅”簟，讀diàn，涼蓆。詩人同元稹是三十年極品好友，唱和詩千餘。在蘄州，想兄弟，孤枕難眠，就請人織一床涼蓆，寄過去。還告訴他，“滑如鋪薤葉，冷似臥龍鱗”。
今天，要想有這麼一床涼蓆，哪裡去尋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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