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5 黃河大漠糾纏的寧夏

一邊是平原富饒,塞上江南;另一邊是大漠無垠,風沙進逼。黃河與大漠相互糾纏,形成了寧夏多重多樣的神奇天地。而在兩者的夾縫間,人們以其獨特的方式生活著,改變著,在黃河水或急或緩流淌的時光中,感受著這時代或快或慢的變化。


黃河大漠糾纏的寧夏


騰格里的風沙

到了中衛,似乎才真正和沙漠打起了交道。寧夏的中衛市,北面與內蒙古接壤,交界之處,便是大名鼎鼎的騰格裡沙漠。早些年,每每西風乍起,來自騰格里的沙子隨風而動,有時甚至越過高聳的山脈,肆無忌憚地飄蕩在城市街頭,傳聞沙塵暴來時遮天蔽日,更是嚇人。

而我的第一次沙漠之行,不料就和風沙撞了個滿懷。

我們的目的地是沙漠腹地的金沙海,聽說那裡有一列古老的蒸汽火車。車子行駛在細長的小路上,車窗外,沙漠連綿不絕。“看,有風!”夥伴提醒道。隔著窗細看,才發現看似平靜的沙丘之上細沙飛舞,像髮絲飄動,又似水汽蒸騰。攝影師見狀,忙不迭地給相機套上了防沙裝備。

剛一下車,沙子就劈頭蓋臉地來了。沙子隨風狂魔亂舞,入侵著頭髮、臉頰、脖子任何一處暴露在外的地方。唬得大夥匆忙地撤回車內,狼狽地抖落身上的沙子。

夥伴笑著說這根本不算什麼,當地流傳的順口溜,說是:“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一天二兩五,白天吃不夠,晚上還得補。”那才叫一個厲害!

順口溜說的是數十年前的情況,那時,騰格裡沙漠邊緣地帶的風沙大作,沙子鋪天蓋地,令人堪憂。不過,金沙海附近有一個國家自然保護區,放眼過去,那裡卻滿是星星點點的綠色。“上世紀五十年代修建包蘭鐵路,硬是從騰格裡沙漠腹地開闢出一條鐵道,然後沿著鐵路長55公里,兩邊寬各500米展開治沙工程。幾十年下來,那一片沙漠就變成了綠洲。”夥伴信誓旦旦地說,“現在這裡的風沙,比以前可小得多了!”呵,剛才我們吃的量,大概連二兩五的零頭都沒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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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草方格上的綠洲

包蘭鐵路邊的綠洲,就算在全世界,也堪稱治沙奇蹟。而這個奇蹟,要歸功於麥草方格。看似簡簡單單的草方子,卻在沙漠邊緣發揮著防風固沙的神奇作用。中衛人早已習慣了,每年除了絡繹不絕到沙漠玩樂的遊客,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專家,專程來看麥草方格。

在沙坡頭見到田帆的時候,她正被一群參加夏令營的小朋友圍著,向他們講解如何製作麥草方格。田帆用鐵鍬在沙地上劃出一個邊長1米的正方形,將麥草杆對摺,扎進土裡,橫扎豎扎,一個四方形的麥草方格很快成形。“麥草杆扎進去,外露約15公分就好。紮好後要用沙固定,如果扎得太淺,又不固定,一場大風就會把它吹走。”小朋友們扎出的草方子歪歪扭扭,很快就一鬨而散了。

為什麼是正方形,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田帆說:“其實很早以前也試過條形、圓形、三角形,各種形狀,不過經過實踐,方形效果最好,就推廣開來了。因為沙漠中的風向不定,沙子進入方格子後,很難再出去,就起到了固沙的作用。”

“麥草方格紮下去3-5年後,由於麥草腐朽,再加上大氣降水及塵土落入,沙子表層會有一層灰褐色的物質,叫沙結皮。它的形成就表示治沙已經成功。”

沙結皮是適宜部分植物生長的,人們在麥草方格里撒下耐旱的沙生植物種子,等待它生根發芽。田帆指著眼前所見的植物道:“比如花棒,被稱為沙漠中的花姑娘,它的根系發達,可以到達沙層下三四十米;檸條,則被稱為沙漠中的硬漢子;那些伏在地面上,一團一團的是沙蒿。”說到沙蒿,中衛人還將其做成了絕無僅有、風味俱佳的蒿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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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沙坡頭治沙防護體系不只是由麥草方格組成,而是一個包括卵石防火帶、灌溉造林帶、草障植物帶、前沿阻沙帶、封沙育草帶組成的“五帶一體”的治沙防護體系。它們在沙漠邊緣次第展開,形成一條阻礙沙漠緊逼的綠色長廊。

如今,治沙成效顯著。我問田帆記憶中有印象深刻的沙塵暴嗎?田帆歪著腦袋想了許久,才從腦海中搜索出一個小時候的片段:“94年我在中寧上小學四年級,有一天下午大概四五點鐘,那天本來天特別藍,突然就不對勁,昏昏暗暗的,一會兒就天黑了。老師一看,趕緊讓我們回家。我們跑著回家,因為風沙來,是伸手不見五指的。”

“風沙會刮到城裡嗎?”聽她講得心驚動魄,我問道。

“會呀!如果不是經過治理,中衛城都會被沙土掩埋。你看!”田帆手指著遠處說,“黃河南岸的香山(即祁連山餘脈),表面都是從騰格裡沙漠刮過去的沙子。治沙之後,沙子固定下來,就實現了‘人進沙退’,如果不治理,就是‘沙進人退’。”

不過,大概只有經歷過上世紀五十年代修建包蘭鐵路的人,才能深刻地體會風沙大作時那種天昏地暗的恐怖。也正因為如此,當他們下決心要與沙漠爭取土地,才會異常的堅定。年輕的田帆對老一輩的故事也耳濡目染,她說,“那時條件艱苦,沙生植物的種子也特別少,他們寧可忍飢挨餓,都捨不得吃掉種子。”

告別田帆,碰巧經過沙漠越野之處,索性體驗了一把。越野車隨著沙丘起起伏伏,顛得人簡直要飛了出去。好不容易,車在一處稍微平緩的地方停下,舉目四望,人已置身茫茫沙海,分不清東南西北。待越野車揚起沙塵,撒歡而去時,我回頭瞥見遠處零星的幾株花棒,正在沙漠深處頑強地生長。

年輕一代是幸運的,他們較早地享受到沙坡頭治沙的成果,記憶裡已經少有與沙漠正面鬥爭的經歷了。老一輩們當年可能怎樣也想不到,這片原本只有巨大沙丘的地帶,如今竟是如此熱鬧非凡,甚至成了一片樂園,人們在滑沙、沙漠越野中嬉笑玩鬧,對沙漠也早就不是以前的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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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筏子時代的終結

沙坡頭位於黃河的北岸,流經此處的黃河,河面寬闊,水流平緩。在過去,羊皮筏子是黃河岸邊村莊主要的交通工具。在黃河邊生活的人們,創造性地將山羊皮囊囫圇剝下,再吹得鼓鼓囊囊,14只一組紮成了羊皮筏子。自漢唐以來,上自青海,下至山東,羊皮筏子在黃河沿岸漂了兩千多年。

羊皮筏子講究平衡,等我們4位乘客兩兩背靠背坐定,掌筏人童發簡才用木槳頂著河岸,將筏子推入水道,載著我們悠悠盪盪地漂向下游。掌筏人基本不用多管,只需偶爾划動一下木槳微調方向。在黃河水中飄蕩的時候,我喜歡聽童發簡講述羊皮筏子的故事。

童發簡是沙坡頭村人,自小便與村前的黃河打上了交道。他說:“以前交通不發達,出行都是靠羊皮筏子。那時黃河水流急,走水路特別快。從甘肅蘭州到內蒙古包頭,一天可以漂百十公里,一個星期就能到。”

“我們這兒的山底下有煤,所以你看那山光禿禿的不長草。以前我爺爺做生意,就是將香山的煤運往包頭。1個羊皮筏子可以運1噸貨,如果要運更多的貨,就把兩個或4個羊皮筏子列在一起。”

“一個人運幾噸的貨物,萬一途中羊皮筏子翻了怎麼辦?”我問。

這種擔心在童發簡看來完全不值一提,因為羊皮筏子浮力強,平穩性好,他說:“就算中途有一兩個漏氣了,也不影響平衡;航運時如果缺氣,筏工還可以隨時解開羊蹄上的麻繩吹氣。”

不過問題是,沒有動力裝置的羊皮筏子從上游到了下游的目的地,卻不能逆流而回。一個羊皮筏子重一百斤,要搬回去實在是費勁。

童發簡解釋說,“到了下游,就把羊皮筏子的氣放掉,收起來,不佔地兒,用駱駝或別的交通工具再運回來。”回程看著費時,不過一次可以運走好幾噸貨物,這種方式可謂既經濟又便捷了。

十幾歲時,童發簡就向父親學習製作羊皮筏子的手藝,如今幹這行已經20多年了。不過,和父輩、祖父輩做生意不同的是,童發簡做的羊皮筏子,主要用在了旅遊業上。上世紀80年代,沙坡頭開發旅遊業,童發簡便在這裡為遊客提供乘坐羊皮筏子的服務。“水利工程還沒建起來的時候,水流速度比現在快得多。現在漂一趟的時間,當時可以漂兩趟!”

在閒聊中,不知不覺羊皮筏子緩緩地靠岸了。正如童發簡所言,這段黃河真的太平緩了,沒有激流漩渦,也沒有水花飛濺。不用說更便捷快速的船隻,平緩的黃河水也給羊皮筏子大大減了速,宣告著羊皮筏子時代的終結,曾經作為黃河岸村莊間主要交通工具的羊皮筏子,最終被人們所遺棄。我想起童發簡說的:“村莊之間,從河的這一邊,到河的那一邊,羊皮筏子載上七八個人,再放上兩三輛自行車,水流快,斜斜地就過去了。”很想見見,卻是再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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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長灘的自在與落寞

都說“天下黃河富寧夏”,中衛是黃河進入寧夏的第一站,所以中衛人也喜歡在這句話的後面加上“首富中衛”四個大字。確實,一路被香山山群挾持的黃河,一進入寧夏便雀躍歡騰,將黃河南岸衝擊成一片肥沃的沖積地,從而成就了寧夏的另一個富饒的平原——衛寧平原,那裡盛產著全國聞名的中寧枸杞,以及長在石頭縫裡又長又大的硒砂瓜。

不過,黃河流經寧夏的第一個村莊南長灘村,卻不在這個範圍之內。南長灘位於黑山峽中,黑山峽自甘肅大廟村到寧夏小灣村,河段長約70公里,兩岸懸崖逼仄,河流深切,並沒有多少田地。

去南長灘的道路不好走,車程長達4小時,聽說還有一段長長的搖晃顛簸的土路。夥伴思慮再三,決定走水路,從沙坡頭乘快艇沿黃河逆流而上,這樣能節省出一半以上的路程時間。

快艇突突地前行,離別沙坡頭,這一路竟見不到多少村莊了。目之所及,黃河滔滔,山體對峙。沙坡頭的熱鬧喧囂漸漸消失身後,黃河峽谷的深邃蒼茫緩緩浮現眼前。我們就這樣疾馳著,駛向這個深山峽谷中的村子。


黃河大漠糾纏的寧夏


兩小時之後,南長灘到了。準確地說,南長灘位於黃河的一個拐彎處,在這裡,黃河衝擊而成一塊扇形的階地,一層一層直抵山腳。村子不大,我們沒花多少時間,便穿過村子,爬上了背後的土包山。站在山頂舉目四望,一片土色映入眼簾,深沉而又厚重。村裡的房子本是磚房,不過都按本村的習慣清一色地抹上了黃土,倒像是土房子似的。房子從山腳下開始,密密匝匝地,如同水中泛起的漣漪,向著黃河邊鋪展開去,與對面草木荒蕪的香山、腳下蜿蜒的黃河渾然一體,一片土色。黃色之外,便是萬里晴空的藍,還有農田裡盛放的綠。黃、綠、藍,三種顏色明亮而純淨,一起綻放在南長灘夏日的時光裡。

村裡有200多株古梨樹,枝幹遒勁,枝繁葉茂,開始結出綠色的鮮果。梨樹下有巨大的長梯,通向高高的樹梢。如果是在春天,村子裡的梨樹花開繁盛,欺霜賽雪,賞花者絡繹前來,南長灘會迎來一年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待梨花凋零,遊客散去,村子才復歸平靜。我們在盛夏時分到來,大概成了村子裡唯一的外來者。


黃河大漠糾纏的寧夏


在村子裡閒逛,碰巧見拓家媳婦從地裡回來,便同她閒話家常,聊起村裡那些惹人注目的百年大梨樹。

拓家媳婦說,那些梨樹是曾祖父輩在村裡種下的,生長了100多年。現在梨樹分攤給各家各戶照看,梨子長得很好,不過“每年樹上結的梨子吃不完,很多都掉在地上爛掉。”梨子的遭遇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深山峽谷中的村莊,交通不便,農作物基本上自給自足,鮮有人費時費力地來收購。

拓家媳婦是從鄰省甘肅嫁到這裡的,丈夫叫拓守山,這時趕羊去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如今村子裡,養羊已經取代農作物,成為最主要的收入來源。趕羊,也就成了一項重要的活兒。拓家有200多隻羊,拓家媳婦說:“那些羊在十里外的山地裡,他每次都要騎著摩托車去趕。”

“那羊要跑到別家的羊群裡怎麼辦?”我問。

拓家媳婦笑起來:“不會的,每家羊都作了記號,認得出來。”她家羊的記號就是左耳朵上剪了一道口子。別人家可能是兩道三道,也可能不在左耳朵而在右耳朵,總之是不會弄錯的。

拓是一個少見的姓氏,不過南長灘村聚集了不少拓姓的人家。她的公公叫拓兆山,正在牆角坐著。拓兆山見我們閒扯,也插進話來,說:“他們族原本是姓拓跋,不過慢慢地就把複姓改為單姓了。”拓姓的故事也算是南長灘一件有趣的事了,據說還有學者考察,有的認為他們是鮮卑人的後裔,也有的認為是西夏党項族的後裔。不過,比起這些久遠的往事,我覺得父子倆的名字更有深意,“兆山”和“守山”,彷彿他們個人的命運就這樣和深山峽谷緊緊相連,而背靠大山,自給自足便是安好。


黃河大漠糾纏的寧夏


不過年輕一代並不這樣認為,他們更願意外出打拼。山腳下拓跋寨裡的小王,就計劃著一兩年後到中衛城裡務工。因為女兒漸漸長大,而村子裡的學校完全跟不上時代的發展。她告訴我,“2006年村裡有7個老師,教著100多個學生;現在1個老師教3個娃兒。”聽她這麼說,我們特意去了趟村裡的學校,不過當天無課,校門緊閉著。小王這一代,更渴望的是“知識改變命運”,她對我說,“再窮不能窮教育。”我想,這是她發自肺腑的心聲。

離開南長灘,我一直回想著小王對“逃離”南長灘的渴望。在這個深山峽谷,黃河衝擊而成的扇形土地,千百年來一直滋養著村子的人們。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黃河竟也成為將他們與外界阻隔的天然屏障。而神奇的是,自南長灘後,黃河流經中衛、中寧、青銅峽、吳忠、靈武、永寧、銀川等縣市,在寧夏境內的河段約佔黃河全長的十四分之一,其中流經引黃灌區的有318公里。金色的黃河水帶來了寧夏平原的豐饒與富足。

也許是無所不在的反差,讓我對寧夏總有種一言難盡的感覺。一邊是平原富饒,塞上江南;另一邊是大漠無垠,風沙進逼,提醒著人們稍不留神,便會是一片蒼涼、寸草不生。黃河與大漠,相互糾纏,形成了寧夏多重多樣的神奇天地。

人們在騰格裡沙漠的邊緣紮上麥草方格,在性情多變的黃色大漠上,劃出了最富生命力的一抹色彩;黃河河道上,羊皮筏子的運輸時代正悄無聲息地走向終結;深山峽谷的黃河岸邊,曾經自給自足的小村落,卻在這個喧囂的時代突然感到了無邊的落寞與孤寂……時光依舊流淌向前,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黃河與大漠邊的人們都以其獨特的方式生活著,改變著,感受著這個時代或快或慢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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