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5 世界任我想象,賈樟柯電影中的生態環境

8點39分,地鐵復興門站,早高峰的擁擠讓人難以站立。操著外地口音的女人對她的同伴說“在北京沒有立足之地,還來幹嗎?”

我突然看到女人的臉龐變成了小武、巧巧、小桃……變成了每一個賈樟柯電影裡的人物。

賈樟柯的新片[江湖兒女]入圍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首映現場觀眾的掌聲持續了五分鐘。

據賈樟柯自己透露片名取自費穆未完成的遺作,但故事是他想講的故事。

市井和都市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賈樟柯對江湖的想象從他的第一部短片[小山回家]中就初露端倪。

市井、縣城是他繞不開的生長環境。都市是主人公重要的生存環境。

山西汾陽是賈樟柯出生的地方,若不是因為父親堅持讓他讀書,可能電影裡的小武就是真實的賈樟柯。

[站臺]是回憶散文詩,為賈樟柯的青年時代做了完整生動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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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臺]裡呼喚火車的年輕人

北京是賈樟柯求學的城市,他的人物在這裡二次生長。

遊蕩在北京街頭無法回家過年的小山(小山回家),穿梭在埃菲爾鐵塔、倫敦橋等世界公園微縮景觀的小桃(世界)他們都是為生計奔波的外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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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埃菲爾鐵塔燈光閃爍,但這裡是北京

奉節古城歷史悠久,因三峽工程再次引人注目。賈樟柯為人稱道的[三峽好人]拍攝於此。

三明來這裡尋妻女,沈紅來找丈夫。複雜的家庭糾葛在幻變的三峽拆遷工程面前不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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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夫妻團聚,遠處突然轟隆倒下的大樓打破了平靜

賈樟柯說過,他在離開故鄉後才真正擁有了故鄉。或許當你思念故鄉的時候才真正擁有它。

迷失北京

賈樟柯在為[天註定]同名書作的序言《我的夜奔》中,寫到自己高中時的一段經歷。

他企圖用目光壓倒欺負自己朋友的隔壁班同學,“唰”地一聲朋友卻被劃破了肚皮。

多年後當他聽到《夜奔》時,一種同病相憐的孤獨無助感才讓他對這段流血的經歷釋懷。

在冷兵器面前,悲憤早已轉換為無助,這也使得他原本的惡被終結。

戲曲《林沖夜奔》在賈樟柯的電影裡多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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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好人]和[天註定]裡的《林沖夜奔》

在他的理解中,這時的林沖與其說是悲憤倒不如是孤獨,是一種進退兩難的無助。

他片子裡的所有人物都有這種林沖夜奔似的孤獨感。被困在城裡的人想要突圍,城外的人想要歸鄉。

這一點適用於他的每一部作品。根據趙濤真實經歷改編的[世界]是最典型的例子。

舞蹈演員巧巧每天的工作就是穿梭於不同的景點表演完全不同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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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一句“誰有創可貼”帶出了後臺環境

在這座“不出北京,看遍世界”的微縮景觀裡,巧巧可以乘坐纜車路過“埃菲爾鐵塔”,去往巴黎;也可以穿過“白宮”到達日本的桂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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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宮”到“桂離宮”大概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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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上的光鮮到了夜晚變成集體宿舍的逼仄

巧巧和來自俄羅斯的演員安娜雖然語言不通,但她們成為了好朋友。

巧巧在小酒館送別安娜的時候,安娜為她唱了一首《烏蘭巴托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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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來自異國的旋律營造了一種安靜祥和的氛圍

巧巧的不安與安娜的不得已在此時暫時放下。在北京,兩位孤獨的異鄉人未來的路充滿未知。

舞臺奇觀

父親在劇團做過導演,幼年的賈賴賴經常在後臺逗留,看演員化妝、換衣服。

這段特殊的經歷直接影響了賈樟柯的創作。[站臺]塑造了幾位劇團演員的成長群像,[任逍遙]裡的巧巧是流動舞團的舞蹈演員,[世界]將趙濤真實的舞團經歷故事搬演到北京世界公園。

對於賈樟柯來說,舞臺和汾陽的街道一樣熟悉。

但是他的舞臺卻不是平常的舞臺,反而呈現出一種突兀的視覺景觀。

[三峽好人]裡,大汗淋漓的男人瘋狂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唱著《酒幹倘賣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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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歡脫的表演形式對苦澀的生活來說是寬慰

這種有些“低俗”的表演形式在北方農村很常見。在我很小的時候,村裡人每逢紅白喜事都會有類似的演出。它在現代文明裡是被鄙夷的異類,但是又和滿目瘡痍的奉節廢墟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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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和工友們對演出喜聞樂見,雖然他們是修建和拆掉房子的複雜群體

[世界]裡的每一次表演,對於觀眾來說都是異域奇觀。但這群社會地位低下的舞蹈演員的真實生活卻是擁擠黑暗的。

截然相反的狀態集合在同一群人身上,這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奇觀。

[天註定]裡的小玉倉皇逃離到一輛流動表演車上,看到一堆蛇繞在美女的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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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和被蛇圍繞的美女一樣處境危險,兩種表象不同的臨界狀態在此完美合一

這種打著獵奇、匪夷所思招牌的表演形式,是我年少時趕集常見的景象。支付10元才可以掀開那塊酒紅色天鵝絨的幕布一探究竟,它像一個秘境留在我對故鄉的記憶中。

外星和未知

賈樟柯在不同場合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對神鬼、宇宙等未知的敬畏。

離開北京回到汾陽居住的他開始思考時間效率和空間距離的關係。當效率介入之後,距離有了不同的刻度。

他的這種觀念並不是突然出現,而是如草蛇灰線般潛伏在他的作品中。在對未知保持敬畏的同時,他也多次試圖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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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好人]裡的“時間”

[世界]裡小桃和二姑娘走在建築工地上,一架飛機飛過。地基上豎立的鋼筋像吃人的妖怪,它們毫不留情地吃光了二姑娘。這裡是他們心心念唸的北京,也是和他們毫無關係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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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承載著他們曾經的夢想迅速劃過天空

[三峽好人]中拔地而起的三峽大壩背後是數千數萬人口的遷移。現實的苦難正像結尾那位走鋼絲的男人出現時的音樂所唱的那樣“望家鄉,山遙水遙”。

也許依靠時光機器可以重新回到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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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好人]裡的UFO和突然騰空的高樓,是賈樟柯抵達未知的方式

[山河故人]的三段故事中都出現了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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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濤決定嫁給張晉生時,一架播撒種子的飛機墜毀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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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濤到飛機場接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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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後的到樂和老師米婭在直升飛機上一吻定情

飛機在這裡變成了多種情感的集合體。它可以是友情的告別,可以是橫亙在母子關係間的龐然大物,也可以是搖搖欲墜的愛情象徵。

[天註定]裡的飛機是焦廠長私人財產的象徵,這場歡迎儀式的鬧劇以大海被打住院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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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飛機更像是一種炫耀,它衝撞了階級分化的底線

在13年美院的一次講座結束前,有位學生寫了一句話送給賈樟柯:我沒什麼好說的,只想送你一架紙飛機。在場的同學們鬨堂大笑。

為新片宣傳的賈樟柯笑著說: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希望大家都去看我的電影。

我想這名學生大概是懂賈樟柯吧,小小的紙飛機正帶著賈賴賴穿梭在時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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