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奔跑在成長的路上,也,獨行在遺失的路上。
那些陪伴成長,記錄時光,深藏回味的古物(法),因了我們的個人情感,個人認知,戀戀不忘。可,它們終在歲月的輪轉中,愈行愈慢,如同一位踽踽獨行的老者,漸被我們拋至背後,老遠,老遠。
幼年,不知爆米花為何物,只知黃陂方言中“米泡”——確切地說,是“泡”——的存在。雖然,那只是大米受熱膨脹後的產物,可那個年代的孩子,愛之又愛。
如今想來,那愛,或許不是因為米泡本身,而是米泡伴侶——砂糖,或糖精。
母親每年都“炒泡”,且固定兩次——臘月間最閒的一次,農忙裡最忙的一次。
農忙季,母親忙裡偷閒,挑個晴朗天氣,攤曬凍米,而後,和著不知炒過多少年,黢黑光亮的沙,一鏟一鏟翻炒。
其時,我對父親關於米泡的吃法嗤之以鼻。
父親包攬了農忙中一切重體力活,母親或踩著時間,或按著勞動強度,在不到飯點的時候,適時地為父親準備米泡——用自家泡茶的大瓷杯,盛上大半杯米泡,加水,加鹽,外加一坨白花花的豬油。
那有什麼好吃的,又鹹又油,像我這樣吃多好——拌砂糖可幹吃,加開水,再加糖或糖精可溼吃。香甜可口,滋滋美味。
雖如是想,卻不曾說。家裡的砂糖不是隨時有,母親有她紅糖胡椒衝開水喝的習慣——據說順氣——如果跟父親說了,他也用糖,那我怎辦?
我小心翼翼地守著自己的小心思,一守好幾年。
母親依舊每年炒兩次米泡,最忙時炒,最閒時炒。她也依舊會在每年的農忙季,時時為父親衝豬油鹽水米泡。至於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至甜美味——加糖的幹米泡,或溼米泡。
不知哪年起,我對母親炒的米泡提不起絲毫興趣,哪怕米泡伴侶——糖,或糖精——依然存在。
那時,眾多夥伴亦如我般,對“炒泡”深惡痛絕,轉而對“炸泡”情有獨鍾。
流行“轉鄉”的曾經,一位老人在某日拉著個奇怪的機器,走進南新集。
孩子們看稀奇似的,擠在外來者身旁。黑!黑的悶罐,黑的長長口袋,黑的手,黑的面孔。彷彿,他就來自於黑暗世界。
老人把米倒進悶罐,同時加入的,還有幾顆糖精,用力將蓋子擰緊。而後,一手拉著風箱,一手轉動爐上的罐子,勻速,有節奏。
待他覺得差不多了,停下手中的拉、轉,倏地起身,提起那燒得火熱的悶罐,將罐口對著長長的黑口袋,腳一蹬,手一掰,轟的一聲,煙霧繚繞。口袋裡,竟是白花花的,肥碩的米泡。
原來,那是“炸泡”。
老人給每個小傢伙抓了一小把,笑著吩咐:“快氣叫嗯的大人來炸泡”。
炸出的米泡,我們捧在手裡,聞在心裡,鮮香無比,簡直就是高大上的存在。輕輕放幾顆到小嘴裡,甜,幾乎遇液即化,無需咀嚼。
老人炸的米泡,潔白,肥碩,香甜,而母親炒的,泛黃,乾癟,無味。兩相對比之下,其實無需老人吩咐,小傢伙們也會鬧著要大人拿米拿錢“炸泡”。
興奮地跑回家,對母親說了“炸泡”的事。母親卻是極其平淡,說家裡還有炒的米泡,不炸。任我撒嬌,哭鬧,母親依舊不鬆口。
我知道母親的脾氣,她說不炸,那是肯定不會炸的。
收起淚水,返至“炸泡”處。不能炸,不能吃,我還可以看的。那裡,已經擠滿了大人小孩,他們排著長長的隊,或端盆或拿碗——盛著白花花的大米——也都無一例外地拿著大大的塑料口袋。
作為編外人員,我站在隊伍一側,聞著香,安靜地看著。
隊伍裡的小夥伴,一個個喜笑顏開,手中的口袋,如凱旋歸來的戰旗,呼呼作響。那是,勝利的招展,更是,對我這樣一個失敗者的恥笑。
我終究沒有機會大口大口地吃炸出的米泡。
此後,老人多次前來。小夥伴們每次都興高采烈地拿米拿袋,大口品嚐。既無望,我也不哭不鬧,依舊在每回,擠在夥伴們的歡笑裡,聞香,聞泡。
老人再一次來時,我在隊伍裡卻發現了母親的身影——拿著米,拿著袋。我瘋跑過去,搶一樣的接過,對母親說:“我來排,我來排……”
母親把位置讓給我,站在我旁邊,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零錢——有硬幣,有分分錢,有角角錢……一分一分地數,一角一角地加。
時隔多年,那炸出的米泡味,已然無尋。倒是母親站在我一側,數錢的樣子,會偶爾在某個瞬間,跳至眼前,帶我,回到童年。
童年在某些畫面裡回來,而母親卻走遠了,漸行漸遠,遠得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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