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南門河水頻入夢

古城牆如山,環繞小城;南門河水如帶,纏繞古城牆日夜流。

古城牆下是南門河碼頭——寬寬敞敞,全是青石塊砌成,有好幾十級。青溜溜的大小石塊,隨著年深月久,泛出誘人的光。

橋下便是喧囂的資江,人們總是叫它南門河。

這個碼頭這江水,承載過古城人們多少悲歡離合。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碼頭的前方是一座水碾麵粉磨坊,小城制面廠為了讓它在枯水時節水源充足、水勢浩大,讓水碾子磨起麵粉來有勁,在城牆下河岸的一側用樹樁打進河裡,樹樁間塞進許多填充滿卵石的竹篾簍子,組成一個長方形的圍堰。

圍堰猶如當今的游泳池,那時大人小孩就在這方天地裡操練水中功夫。自覺功夫高大上了,便要衝出圍堰的束縛,去河中心展覽狗爬式,去梯雲橋橋墩下抓魚蝦,去水底與魚船上跳下的鸕鷀嘴裡搶魚,手被鸕鷀啄得脫皮爛肉,絕不擔驚受怕,讓鮮血染紅江水,一時興起還要比拼:將血水喝進嘴裡,誰最多快好省……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小時讀書絕不緊張,挺逍遙的;吃不飽是常事,不要緊,餓著肚子玩,只要玩得好,就等於吃飽,也是樂無窮!也能樂死人!端午一過天漸熱,逢上放學,直奔河邊,丟下書包一支箭樣射進圍堰裡。大人小孩,在水裡鑽來鑽去,熱火朝天,水花飛濺,笑語連天。歡樂不知天將黑,天黑不想回家去,一門心思在水裡撲騰。

母親總是天未亮就去麵粉廠上班,天黑了下班,俗稱“兩頭黑”。那時上班,絕對是埋頭苦幹,連吃喝拉撒也要打衝鋒。天光累到天黑,一進家門,母親氣也未喘上一口,也來不及坐上一會,睜眼不見書包和我,就知道我泡在河裡的“訓練班”,一轉身降臨圍堰邊,焦急地喊著我的小名……

母親著急,事出有因:那時威溪水庫未修,南門口這段河水,表面沉靜,一遇漲水,非常兇險,一個個大浪,掀起幾尺高。到了春末夏初,寬寬的河水就成了濱河而居小孩們的天堂。天堂的陽光有時也照進地獄:在我下河泡得歡騰之時的前不久,已經有兩位少年跳水冠軍再也沒有跳出水面。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一位姓劉,十一二歲,綽號“經得泡”,背個書包去學校,剛到教室門口,立馬又打轉,折進河裡,一浸就要浸到天黑。還有一位,長相極像小美眉,記準了大夥叫他綽號“妹婆”,很沉靜的的樣子,一天到晚難說一句話,在水裡掀過不停的朵朵漂亮浪花就是他多姿多彩的語言。他的洗澡招式時有創新,花樣繁多,高超的游泳本領令我們著迷、崇拜,只要有半天沒看見他,我們就像丟魂失魄。

只要“妹婆”一露面,我們總是緊緊地跟在他身後,是他瘋狂而又忠實的粉絲。記得一次在河裡扎猛子比賽,他在前面放了一串響屁,雖然在水裡聲響沉悶,擴散速度稍慢於陸地,但臭味與岸上一樣,我們紛紛抗議,說他不人道,放屁了還不預先發通知。他自覺理虧,讓出第一名名次平息了這場風波。他說,你們怎麼跟得這麼緊,我忍又忍不住,怕耽誤了名次,掃了各位爭頭名的興致呀——異常有說服力,聽罷,我們絕對無語。此位無名烈士更絕,比劉姓烈士的英雄事蹟更加突出,曾經創造並刷新了在河裡過夜的光輝記錄,害得家裡大人哭出多少傷心的冤枉淚水。

為了管住“妹婆”下水,父母對他的“家暴”花樣翻新(不乏其他父母的慫恿):先是捆住雙手,一根繩子吊在屋樑上,人在空中晃盪,難受得殺豬般嚎叫,尤其是夜半,我們常常被驚嚇醒來,冷汗直冒。母親趁機趁熱打鐵:你還要下水,他就是樣子!

吊得太慘,驚動派出所與居委會,來人解救:祖國的花朵,你們為人父母,就是這樣摧殘?從屋樑上放下,解開繩索沒有半點鐘,“妹婆”箭一樣就射向了河裡。父母聞訊趕到河邊,父親下到河裡,一把拎了“妹婆”回家,買了一副銬子,將雙腳銬了個“立正”。有時,監管稍有放鬆,“妹婆”見了我們使勁用手在空中劃“派”字,示意我們去報信。幾雙小腿飛快,又是派出所聞訊救了他。不過幾天,他就在河裡“香消玉殞”。噩耗傳開,成了那時都梁古城的頭條。“妹婆”雙親在派出所大鬧天宮,大人們紛紛聲援:人要是銬住,怎麼會死呢?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這一陰影,籠罩了古城上空,約有個來月,資水河唱著悲歌,小夥伴們只在古城牆下的河畔徘徊,忍不住下得水去,也只在河邊的石頭縫裡掏螃蟹,摸河螺,捉住它們,也不敢要,趕忙使勁扔掉,扔得遠遠的。望望河中,有鴨子游近,也疑為不祥之物,慌忙閃開;腳下游來小魚,也疑是亡人作祟,拿腳一個勁猛踢河水,踢得水花四濺,膽戰心驚的,生怕是“妹婆”變了東西來約來找替身……

我自己呢,曾經站在圍堰上、橋墩邊石頭上往河裡跳,不幸在水底親吻了破碎的爛碗瓷片,將下頷與右腳大腳趾上劃出兩個“地圖”。打針吃藥不說,整整二十天不敢親近南門河。

“妹婆”的爸媽呢,因為傷心過度,搞得有點神經錯亂,有時通夜守在碼頭上,一邊燒著錢紙,一邊敲著碗,一邊呼喚著兒子:崽喲,你回來喲……

“妹婆”的外婆也忙著,請了師公,拿竹篩子在碼頭邊水裡撈魂,說是這樣做了,“妹婆”就能早點投胎轉世,她重重的撈一下,師公就敲一下鼓,鼓聲沉悶悽惶,混雜著這個不幸之家撕肝裂肺而又嘶啞的聲浪,斷斷續續的的哀嚎聲在夜空分外淒厲。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一彎冷月,升上雲山,照著資江,流水在響,傾訴著人間的哀傷。

城牆上,碼頭上,石縫裡不計其數的白色野花,也在帶著清晨的露珠,輕輕滴下淚花,將無言的痛楚拋灑。

送走了“經得泡”,又送“妹婆”出殯,小夥伴們夾在送行的人群裡,腳步緩緩,心情沉重,揩揩淚水,看看眼前的小棺木,鮮活跳躍的小生命沒了,生龍活虎的戰友去了,怎麼捨得,我們的“妹婆”……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妹婆”離開了,他的親人在碼頭的悲嚎仍在繼續:崽喲,你回來喲……一座城牆之隔的距離,聽得清清楚楚,聽此悲情,幾多心驚,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了,好像河水直往身上撲來,好像“妹婆”走近了床前,膽小如我哪裡睡得著覺,直往被窩裡鑽,用力捂住被子,不透一點風。母親也起來陪著我,拍拍我身上的被子,口裡喃喃有聲:莫怕莫怕,我的崽喲,娘在這裡,娘在這裡……

不獨我家,沿河小巷人家,就是距離遠只要聽見的人家,都是這樣娘哄著崽,崽依偎著娘……

記得一次,遊得興起,一路劈波斬浪,忘乎所以的突破了“防線”,從淺水區的圍堰遊進了深水區的河中間,待到筋疲力盡,只有身子重重的往水裡沉,腳打手打,一個勁的掙扎也是下沉,口裡時不時嗆進水,心裡萬般難受,絕非言辭所能說明。是我自己拼命遊抓住了橋墩的石塊呢,還是別人奮不顧身救出我,我不大記得了。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我在河裡的悲壯經歷,斷斷續續的傳進母親耳裡。母親是清醒的,河裡浸死人,浸死的往往是“浪裡白條”啊!母親養了兩個兒子:我和弟弟;弟弟患病,無錢診治,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弟弟病死了!少年懵懂的我,哪裡能理解大人在喪子之痛後的心思呢?在孩子嗜水如命的心靈裡,只曉得水中世界永遠是天堂的陽光燦爛,哪裡會有什麼地獄的陰森可怕呢……

一聽圍堰上母親呼喚我的聲音,我大驚,旁邊有人推我,又用手指在水面上朝水底畫圈提醒我,快搞水底深潛伏逃跑,我猛吸一口氣沉入水下,雙腿一蹬迅即拉開了與母親的距離。母親喊了一陣未見我應聲,便將岸上的衣褲逐一辨認,找出我的衣褲夾在腋下,徑直回了家。

南門河水頻入夢,憶兒時武岡城牆邊戲水

天已黑盡,碼頭一個人沒有,一片陰森森襲心,我呆不下了,怕呀,咬咬牙,順著古城牆低著頭,用手使勁捂住前面那個顯眼的小零件,一路蜷蜷縮縮躲躲閃閃。進了家門,東瞅瞅,西瞄瞄,未見母親。大喜,隨即感到大累,倒在床上,甜蜜蜜睡去……

不知什麼時候,忽覺全身都痛,朦朧中感覺打的力量是由輕到重,被打的面積是由窄到寬。一睜眼,娘呀媽,母親怒目圓睜,使勁揮舞手中的“刑具”----用竹枝紮成兩尺來長的“牛掃棘”(武岡方言)打我:這把戲打人,不傷皮肉,不傷筋骨,一打擊在身上哪處,哪處就立竿見影淪陷為“災區”:一接觸細竹枝,就如遭刺觸,還只是遭了“輕災”;一接觸粗竹枝,就如被棍敲擊,那是遭了“重災”。一瞬間,周身癢痛、痠痛、辣痛,麻麻辣辣的痛,身上各處敏感得似著了火,麻辣火燒,整個人好似掉進了“麻辣燙”中……

幾十年過去了,銘記那滋味仍然異常痛切……

一燈如豆,眼前仍然站著母親威嚴的身影,她一邊抽打,一邊喘氣,一邊厲聲責問:還去不去河裡?不去了,不去了----我嘶啞著喉嚨嚎叫,哀泣悲求,隨著母親劈頭蓋臉的抽打,我死勁抱著腦殼,從床裡面滾到床外面;又死勁抱著雙腳,從床這頭滾到床那頭。滾呀滾,總是滾不出母親火力猛烈的覆蓋圈。母親是如來佛,我是孫猴子,豈奈佛祖何?

還去不去河裡?與其你浸死,不如我打死!

不去了,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

打打答答,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睡過去了……

這一睡,就睡到了而今人生的夢中:古城牆石縫樹上的蟬兒依然在歌唱,古城牆下的南門河依然在喧鬧,南門河碼頭上的一個個小身影依然在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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