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我正趴在電腦前研究著那些沒有情節只有骨與肉的片子。
美小護蘇小花滿懷羨慕嫉妒恨的說：“恭喜你啊，快要脫離苦海了！”。
在未來的三個月內，我將暫時離開急診，脫離急診搶救室裡的各種儀器設備的轟鳴爭吵。
因為7，8，9三個月，我被安排在120.
現在想想深夜疾馳在南京的大街小巷之中，吹著夏風，救治著病人，忽視著紅綠燈就有一股莫名的衝動。
最重要的是上24小時班後可以休息兩天，可以不用去理會那些除了病情之外的社會問題，可以不去糾結那些人情冷暖失態炎涼。
“不用恭喜，到時候我送病人過來，你不要給我臉色看酒就阿彌陀佛了！”不過一想到盛夏季節那些醉酒者／中暑者我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一股寒戰。
“得意什麼？三個月之後你不還是要落入老孃的五指山之中？”蘇小花殘忍的打破了我快樂的幻想。
不過，我可以暫時不去想這些，因為天明之後我就會有一個短暫的休假。
在未來的三天中，我會先去泰州繼而趕往亳州。
雖然旅途有些勞累，但同繁忙的急診工作相比起來依舊讓人十分神往。
“真的開心嗎？想想你出的份子錢，想想酷熱的旅途，還不如在家中睡覺呢！”蘇小花說的不錯，睡覺才是我的愛好，可某些人的婚禮卻也是不得不參加的。
我看著蘇小花，想繼續同她探討一些人生的感悟。
話還沒有說出口，只見一位中年男性患者便推開了急診室虛掩的大門。
蘇小花識趣的離開了，而我也開始假裝一本正經的繼續工作著。
“哪裡不舒服？”
“有些胃脹，晚上喝了一瓶冰啤酒。”
“有腹痛嗎？有腹瀉嗎？”
在當下的季節裡，以腹痛腹瀉噁心嘔吐為主要症狀的胃腸炎患者有很多。
導致胃腸炎患者增多的原因主要同不潔進食有關，而眼前這位患者會不會也是一名普通的胃腸炎患者呢？
“我就是有些胃脹，我以前做過胃鏡，有過糜爛性胃炎。你給我輸點奧美拉唑就可以了。”這位中年男性患者看起來很自信。
因為患者淡定的神情，自信的表情和輕微的症狀，我甚至一度相信了他的判斷。
“肚子一點都不痛？”我一邊指著患者的上腹部一邊再次詢問道。
患者再次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並且強調：“我每一次發病都是輸奧美拉唑的，效果很好。”
奧美拉唑是一種胃壁細胞的質子泵抑制劑，有很強的抑酸能力。在工作中，它主要被用來治療各種原因導致的胃黏膜損害，消化性潰瘍等等。
我一邊聽著患者的訴說一邊在病歷上書寫著患者的生命體徵：血壓／脈搏／呼吸 .......
“你先給我輸液，天明後我再去消化內科看看。”患者再次央求道。
說實話，這個時候我的內心並沒有設防：已經準備為他開出處方。
“輸液可以，不過要先做一個心電圖，沒有問題的話再輸液。”按照習慣，我要求患者先做心電圖沒有大礙之後再輸液治療。
有人會說：患者明明是胃病，為什麼要做心電圖？
或許患者曾經確實患有胃病，而且現在上腹脹的症狀也同胃病的有著關係。
但，這並不能排除同時存在其它疾病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臨床上，經常能夠遇見一些以消化道症狀為主要表現的急性心肌梗死患者。
也有人說：醫生是不是在亂開檢查？
對於中老年患者，尤其是那些患有慢性疾病的人群來說，心電圖檢查十分有必要。
這些都是大量血與淚總結而出的經驗，都是踏著他人屍體前進的教訓。
更何況，這種48元一次的檢查，能夠方便，快速，無創的排除那些潛伏在幽暗之中的殺手。
“沒有必要做心電圖，我的病情我知道，輸液就可以了！”患者拒絕了建議，要求直接輸液。
但是，我並不會答應常年患有高血壓病的他。
愛心氾濫絕不是醫德，沒有原則的妥協更加有可能導致犯罪！
在作出瞭解釋之後，我又像一個管家婆一樣說道：“萬一心臟有問題，不適合輸液呢？”。
“沒問題，我簽字就是了。”患者寧願簽字自負責任也不願意做一份心電圖。
事已至此，我還能怎麼辦呢？
在簽了字之後，我為患者開了一瓶藥水：生理鹽水100毫升＋奧美拉唑40毫克。
病人走後，我又悄悄的告訴蘇小花：“將這個病人的輸液速度放慢一點，我要觀察一會。”
因為按照正常滴速，100毫升的液體可能30分鐘左右就已經輸完。如果我想觀察患者病情是否會出現變化的話必須要適當的延長時間。
果然，在輸液不到五分鐘的時候，患者找到了我：“急診的奧美拉唑和病房的牌子不一樣嗎？為什麼輸液後不僅沒有緩解，反而覺得有些悶？”。
聽見患者的話後，一股不詳的感覺籠罩在我的心間：“我不會這麼倒黴吧？”。
“藥肯定都是一樣的，效果也肯定都是一樣的。問題的關鍵是：你現在的病情和上一次是否一樣？”
“哦，那觀察一會再說吧”
“跟我來做心電圖，確定沒有問題再說！”患者依舊不願意檢查，而我卻再也不能輕易放過他。
“沒問題，我心臟從來沒有問題！”
“免費給你做行不行？你不做我很不放心，萬一真的有問題，不就耽誤病情了嗎？”
或許是因為看見了我焦急的表情，或許患者上腹脹伴胸悶的症狀也讓他自己心中有所疑慮。
總而言之，最終他還是躺在了搶救室的病床上完成了心電圖檢查。
心電圖果然發現了異常，高度提示：急性下壁心肌梗死！
看見這張心電圖後，在緊張之餘，我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在隨後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內，患者的病情出現了急劇的變化：雖然並沒有胸痛或腹痛，但出現了新發的心房顫動和休克。
患者的心電圖呈現了動態演變的過程，心肌酶譜也全面升高：急性下壁心肌梗死確認無疑。
面對這個結果，患者再也沒有了異議，態度也變的非常配合治療。
將患者送進介入導管室後，蘇小花感嘆的說：“你這最後一個夜班差一點犯下致命的錯誤呀？”。
她說的不錯：我差一點犯錯，甚至是犯罪。
試想：如果我一開始就痛快的答應了患者的要求；如果我沒有讓患者簽字；如果患者在正常輸液後離開了醫院；如果患者在出現胸悶症狀後沒有完善心電圖檢查.......
那麼患者的結果完全可能會是這樣：患者在輸液途中病情發生驚天逆轉，甚至突發心跳呼吸驟停；患者在離開醫院後病情突發加重，甚至死亡。
那麼我的結果完全有可能會是這樣：被家屬認定為庸醫無能輸液害死親人；被認定失職罪而“繩之於法”。
這也是我在確定患者是急性下壁心肌梗死後除了緊張之外，還有劫後餘生之感的原因了。
急診工作讓人始終高度緊繃著神經，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被，因為類似這樣的“陷進”無處不在，因為類似這樣隱藏在幽暗之處伺機而動的致命殺手無處不在。
有些人總是以為急性心肌梗死患者肯定會有胸痛胸悶的症狀，其實這完全是想當然的天真。
教科書上說的都是典型症狀，生活中有大量的非典型症狀的急性心肌梗死患者。
我見過的急性心肌梗死患者的首發主要症狀有：牙痛／肩周和上肢麻木／上腹痛／上腹脹／後背痛／腹瀉／呃逆／噯氣／腹瀉........
所以，對於這位患者，我是誤打誤撞巧合的為患者確診了急性心肌梗死嗎？
正是因為前面有過很多經驗教訓，也正是因為我知道面對這樣的病人並不能一味的妥協，所以我才會堅持做心電圖檢查。
“你看見新聞了嗎？有幾個醫生被限制人身自由好幾個月了，就是因為塵肺的問題。”患者被送進手術室後，蘇小花又開時活躍了起來。
這則新聞讓我想起了福建李雪健案，讓我想起了所謂的醫療事故罪。
醫學本身就是一門不完善的科學，原本就是一門依舊在不斷完善之中的科學。
相同的疾病在不同患者身上可能有著完全不同的症狀，相同相似的症狀在不同患者身體上也完全有可能是不同的疾病。
疾病是多變的，就如同人性一般。
不同的醫生，因為經驗不同，因為所處環境不同，因為能夠利用的醫療設備不同，因為能夠使用的藥物不同，因為面對的患者和家屬不同，所以對疾病的治療可能會有不同的結局。
“我可能經驗不足，但我盡力了！”
這句話從字面上或許有歧義有瑕疵，但它卻深刻的反映了一個現實問題：醫學已經被神話，不僅沒人民群眾神話，也被法律法規神話。
一個強求醫學零失誤的制度是荒誕可笑的，一個不給醫生成長機會的社會是畸形不良的。
“那你到底怎麼看這幾個關於塵肺問題而深陷囹圄的醫生呢？”蘇小花趴在辦公桌前眼看就要睡去。
“送你八個大字：數字遊戲，利益集團”！
不知道正在打瞌睡的蘇小花有沒有聽見我的答案，不知道那個急性下壁心肌梗死的患者是否已經手術完畢？
急診搶救室那巨大的落地窗上已經透過晨曦的微光，我的一個短暫的美好的假期即將到來。
但是，這卻並不能讓我興高采烈，因為我知道在這光亮之後還會有許多未知的黑暗。
閱讀更多 最後一支多巴胺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