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4日,東京國際電影節即將落下帷幕。
這一屆,吳天明的[老井]捧過了最佳影片大獎,而主演張藝謀則奪得了影帝。
年逾八十的約翰·休斯頓改編了喬伊斯的短篇小說《死者》,順帶領走了電影節特別成就獎。
戈達爾的新片[神遊天地]來東京轉了一圈,電影內容越發的讓人不知所云。
但以上這一切,都沒有即將放映的一場電影受人關注。
電影院內外仍然熙熙攘攘。記者們如狼似虎地追逐著英姿勃發的尊龍、美豔動人的陳沖和鄔君梅。
面色平靜的坂本龍一不時引來粉絲的陣陣尖叫。
而影評人和迷影者們則更想一睹意大利電影大師貝納爾多·貝託魯奇 的風采。
中、意、英三國合拍的[末代皇帝],首映在急。
此時的貝託魯奇開始有了一點慌張。
“這一定會是我最好的一部作品。”
不帶一絲猶豫的自信,激動的卻讓人感到害怕。
“會不會拍得太晦澀了,觀眾看不懂?這種風格會不會令東方觀眾感到奇怪,說我不瞭解中國歷史?”
不過,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燈光暗了下去,鼓點聲傳了出來,全場肅靜。
只聽鈸聲一響,揚琴輕綿而入,悠揚的二胡主旋律隨之而來。
片頭一張張油彩的模糊影像,剎那間就將觀眾帶入了那個遙遠的時代。
而貝託魯奇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數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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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貝託魯奇剛剛看完英國莊士敦爵士的回憶錄《紫禁城的黃昏》,感慨萬千。
溥儀跌宕起伏的一生,引起了他濃厚的興趣。
他有一個偉大的構想。
他要拍中國最後一位皇帝溥儀的一生。
自十年前拍完[一九零零]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燃起拍攝史詩的雄心了。
他又找來了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讀起來。
“我對溥儀充滿了同情。”
“我並不是諒解他,可他也是命運之神的玩物。任何人都是歷史的犧牲品。”
貝託魯奇的興致越來越高。
他決定試一試。於是便向中國政府提交了這個大膽的拍攝計劃。
貝託魯奇的運氣真是好極了。當時的中國改革開放的風潮正勁,非常歡迎外國大導演來拍攝中國的故事。
中國政府同意拍攝,並對故事內容不加干預。
他的意大利老前輩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看到此景可要嫉妒死了。
1972年,安東尼奧尼便受到邀請來中國拍攝紀錄片[中國],展示新中國建設的非凡成就。
桀驁不馴的安東尼奧尼,偏偏用大量的篇幅記錄中國人的面孔和日常生活。
這部紀錄片最終引起了國內批判該片的巨大浪潮。
彼一時,此一時。
等到貝託魯奇來籌拍[末代皇帝],中國政府給予了空前的支持和配合。
不僅首次將故宮開放給外國人,而且是唯一一次將太和殿開放拍攝電影。
溥儀的弟弟溥傑,幫助溥儀完成自傳的李文達都被聘為本片顧問。
貝託魯奇花了2年多時間和馬克·派普羅打磨劇本。
製片人傑瑞米·托馬斯則一個人跑去為電影籌得了2500萬美元的資金支持。
1986年8月,貝託魯奇帶著他的“多國”劇組在北京正式開機。
劇組一共有150名中國人,100名意大利人和20名英國人,還有30多名翻譯。
共使用了1萬9千名臨時演員,包括2000名為飾演旗人剃了光頭的士兵,1100名飾演紅衛兵的學生。
在拍攝加冕大典那場戲時,貝託魯奇甚至一度被那麼大的陣場嚇壞了,躲進拖車裡,猛給自己灌酒壯膽。
除了北京,劇組還奔赴天津、長春等地拍攝。還有一部分戲份則在意大利完成。
一年之後,貝託魯奇交出了這部時長2小時43分鐘的[末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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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回到1987年的東京國際電影節。電影結束了,全場掌聲雷動。
貝託魯奇感到鬆了一口氣。他覺得一切擔憂都是多餘的。
人們會熱愛這部電影的。
會熱愛很久。
那一年,[末代皇帝]陸續在意大利、法國、美國、英國、日本等地公映。
每到一處,無不引起巨大的反響。
次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上,[末代皇帝]更是大放異彩,一舉囊括了
九項大獎。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攝影,最佳剪輯,最佳音響,最佳藝術指導,最佳服裝設計和最佳原創配樂。
領獎臺上,貝託魯奇激動萬分。
“我要感謝中國人,感謝中國政府允許我去拍攝這個美麗的國家!”
然而當時在國內,[末代皇帝]獲得的評價卻並不高。
不少人認為,[末代皇帝]展現的僅僅是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故事內容也與真實的歷史多有出入。
中國觀眾還覺得,電影的劇情有點散漫,過於冗長,戲劇衝突不激烈,看得很悶。
究其原因,恐怕是當時的中國剛剛開放不久,對於世界上早已經全面革新的電影語言,知之甚少。
貝託魯奇是從新現實主義和新浪潮的洗禮中成長出來的
作者型導演,他那極具個性化的影像風格和詩意美學,的確會讓當時國內的多數觀眾無法接受。西方人,對於中國文化和大清帝王的好奇,肯定是有的。
不過對於貝託魯奇來說,他所更加著迷的,其實是溥儀這個獨特歷史人物的精神變遷。
這個來自意大利的導演,拍攝了一部完全不涉及意大利的電影,本身也具備了某種情感上的客觀性。
而貝託魯奇極其善於刻畫個體與宏觀歷史之間的關係,追求描繪極端狀態下的心理狀態。
所以,在電影的細節上,他並不拘泥於與歷史處處吻合。
電影畢竟不是歷史,它是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中,所有的情感都是真實 的。
這樣,也就形成了一部既主觀、又客觀的[末代皇帝]。
只不過,當時的大多數人並未察覺到它將對後來的中國電影產生怎樣的影響。
而事實上,[末代皇帝]的出現,早已在年輕一代的電影人心裡樹立了一個不停追逐的標杆。
電影中,有一個熟悉的面孔,飾演紫禁城大門的看守長,是陳凱歌。
陳凱歌對這部電影深厚的人文內涵和詩意化的影像魅力十分著迷。
多年以後,他憑藉[霸王別姬]奪得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
而在這部電影中,很容易看出其受到了[末代皇帝]的諸多影響。
編劇蘆葦也毫不諱言地說,在寫劇本時確實參考了後者。
如今,隨著信息交流越來越通暢,觀眾的視野也拓寬了許多。[末代皇帝]在影迷心中的地位,也在不斷地攀升。
近兩年,國內多地將這部電影進行重映,往往都是一票難求。
要知道,[末代皇帝]的傑出是全方位的。
像攝影指導維托里奧·斯特拉羅,魔術般地展示瞭如何用光影、顏色、構圖來反映人物的心理和情緒。
他也同樣成為了中國電影人多年來研究學習的導師之一。
配樂也非常棒,而且是由日本的坂本龍一、英國的大衛·拜恩和中國的蘇聰共同完成。
有趣的是,大衛·拜恩的配樂幾乎都採用了傳統的民族樂器,具有強烈的東方感。
而坂本龍一則為電影譜寫了大部分西方交響樂的配曲。
蘇聰只寫了一隻曲子,展現了最為正統的中國古韻。
片中飾演溥儀兩位夫人婉容和紋繡的陳沖和鄔君梅,在這之後聲名鵲起,事業順利。
直到今天,《如懿傳》還特別邀請了她們分別來扮演皇后和熹貴妃。
相比之下,尊龍如今已經鮮少出現在觀眾面前。他當時的名氣可謂是如日中天,可是後來卻漸漸地銷聲匿跡了。
主要原因在於,尊龍接片極其謹慎、任性,並且對名利看的十分淡泊。
不管怎樣,人們還是會常常想起他在[末代皇帝]中的精彩表演。
他從溥儀的青年一直演到老年,橫跨幾十年,大起大落,高貴優雅又孤獨膽怯。
貝託魯奇的這部[末代皇帝],最大的成功在於,它既充滿了中國的獨特風韻,又具有國際化的人性視角。
將一個高高在上的傳奇人物,化作最普通的個體去描寫他的成長,迷茫,慾望和痛苦。
面對歷史無情的風浪,貝託魯奇對溥儀致以了最深切的同情,從而才揭開了他內心深處的那一層孤獨和無助。
正如溥儀的英國老師莊士敦所言——
“皇帝,是這個地球上最孤獨的孩子。”
對於任何一個生命個體,不論其身份,都能以平實、尊重的眼光去關注和理解。
這不正是所有電影藝術最需要的一種寶貴的精神嗎?
所以,今天我們再翻看這部電影時,也一定會有更加不一樣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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