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死也要死在話筒前”

“死也要死在話筒前”| 紀念尚華先生


凡是喜歡譯製電影的人們絕不會忘記配音演員尚華的聲音和他所配音的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行行好,行行好!”他在《巴黎聖母院》中為叫花頭子配音;在《老古玩店》中他為兇狠的高利貸奎爾普配音;在《警察局長的自白》中他為殘酷的黑幫頭子羅蒙諾配音;在《虎口脫險》中為幽默風趣的樂隊指揮斯丹尼·斯拉斯配音;在《加里森敢死隊》中為高尼夫配音;五十年代為蘇聯影片《牧鵝少年馬季》中的馬季配音;在《雁南飛》中為鮑里斯配音……

他把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中國譯製事業。他配過的譯製影片有一千多部。


“我愛配音,我死也要死在話筒前。”蒼天感動於他不僅熱愛配音事業,而且還是一位任勞任怨的好丈夫、好父親,最終讓他安靜地在家裡和親人告別……


一輩子兢兢業業


在我眼中,尚華是一位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用聲音和語言塑造人物的敬業者。他和思維敏捷的邱嶽峰、反應靈敏的畢克不一樣,他是那種慢工出細活的演員,他以他的毅力、出奇的用功、超常的認真,磨出一個個生動的人物形象。每接到一個配音角色,你都可以看到他在小放映間認真反覆地排戲,在實錄棚外的走廊上,在演員候場室裡,在騎自行車的上班路上,或是回家的路上,嘴裡唸唸有詞。他就是以這種鍥而不捨的方式琢磨臺詞,嘗試著用各種語氣來表達人物。生病發燒、牙痛、胃部不適、高血壓都阻止不了他配戲,他把所有人生樂趣都融化在配音之中了。


記得我在執導法國故事片《總統失蹤記》時,尚華為經理配音。飾演經理的演員就是在《虎口脫險》中扮演樂隊指揮的路易·德·福奈。每個演員都離不開自己演戲的風格,這位法國喜劇演員也有自己的風格。但為了塑造好經理這個形象,當時我和尚華商量,這兩個人物形象不同,一個是樂隊指揮,一個是飯店經理,人物身份有很大區別,儘管都有喜劇因素。老尚同意我的看法,他在處理這個人物語言表達時作了極大努力,不像《虎口脫險》中那樣流暢、快節奏,而是在說話時常常在尾音處帶有拖腔,有時也會表現出一驚一乍,既不失經理身份又把人物幽默感表達得妙趣橫生。


“死也要死在話筒前”| 紀念尚華先生


配這部戲時他正好牙痛病又犯了,我說這部戲不趕任務,讓他休息兩天再配。“不,不,不能因為我耽誤廠裡的生產計劃。”每天吃著止痛片,堅持把這部電影配完。類似這樣的事例在他身上實在太多了。


八十年代後期,當時很多國產電影、電視劇都是後期配音的,而且很多導演願意來找我們譯製廠的演員配音。有時廠裡的任務實在太忙,我們就利用晚上或是星期天休息在廠外幫著完成。我每次接到這種戲,總會找上尚華、於鼎這老哥兒倆,當時大家的收入都不高,老尚的家庭負擔又很重,幹這種活的時候,我在安排配音時,儘量把老同志的戲先錄完,晚上保證他們在十點鐘可以趕回家休息,不影響第二天廠裡的工作。有一次配張剛導演的阿滿喜劇,老尚的戲全部配完了。第二天夜裡我們正在鑑定對白,老尚突然騎著自行車趕來了,把我叫出來:“小孫,昨天配的有一段戲我回家琢磨不太好,那笑聲太乾了,讓我補一補吧。”我把那段戲調出來重放了一下,張剛聽了說:笑得挺好嘛!老尚說不行,我再補一個肯定比這個好。我信任他,就把笑聲重新補錄了一個,的確笑得更自然更流暢了。老尚這才高高興興騎車回去了。老尚這種認真的精神把在場的人都感動了。後來他對我說:“人家拍部電影不容易,找我們配音是為了更完美些,我得盡職。”張剛這輩子拍了20多部阿滿系列喜劇電影,由於他信任我們譯製廠的演員,我先後為他搞了22部阿滿喜劇的後期配音。尚華的敬業精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寬厚待人


尚華是一位極好的人,和善可親、待人熱情,進譯製廠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得到過他的關心和幫助。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裡,他的政歷問題如同一張無形的網,把他牢牢捆綁在一個狹小的天地裡,只能夾緊尾巴做人,只能獨善其身,儘管這樣,可總掩蓋不了他善良的本性和助人為樂的熱情。


記得我剛借來上譯廠參加“內參片”配音時,有一部美日合拍的《虎虎虎》,我為日本駐美大使野村配音,這對我來說戲份比較重。看完影片後老尚首先幫我樹立信心:“小孫,你配這個人物很合適,聲音和這個胖子很貼切,這你用不著有任何負擔,把注意力集中在戲上。”這部電影完成配音後在工作小結時,大家對我配的野村很滿意,認為很貼切、符合人物的身份,分寸也把握得很適度。我知道這是對我這個新兵的鼓勵,我非常感謝老尚,他深深懂得給年輕演員首要的是樹立信心。


“死也要死在話筒前”| 紀念尚華先生


當我第一次執導美國影片《緊急下潛》(當年中國譯名叫《海底肉彈》,是美國明星泰倫·保華主演的),尚華為我能執導第一部譯製片而高興。當復對談戲後,老尚對我說:“小孫,你大膽執行,剛才你對影片的分析、談戲都挺好,在錄音棚裡我們一切聽你的。”給我的是熱情的支持。當然這部戲也讓我總結出好多教訓。我在要求老邱(嶽峰)有一場發脾氣的戲感情色彩要更強烈些,老邱在棚裡提醒過我:“夠了。”當年受“文革”的影響,感情色彩強烈些好,最後鑑定補戲時發現過火了,又重新補戲。老邱一句怨言也沒有,始終支持我,讓我受到譯製配音必須“還原”的教益。


當我在執導英國故事片《野鵝敢死隊》時,老尚看完原片後對我說:“小孫,這部戲不好搞,那麼多僱傭兵,說的都是粗話,要是還原不到位,這部戲就不好看了。”這個及時的提醒非常重要,為保證劇本的質量,我徵得老廠長陳敘一的同意,把我廠年輕翻譯劉素珍的老師外語學院的張寶珠教授也請來參加和我們一起搞劇本。張教授在美國長大,英語極好。她對我說:“我可以把原意告訴你們,但如何找到恰當的中文臺詞來表達,我不行。我在美國呆的時間太久了,中文底子差了。”我對張教授說:“有了你的原意,中文詞我們共同來努力,你聽了覺得符合原意我們就OK。”這部戲的口型員是施融。老尚也常常來看我們編詞兒,非常關心這部戲。


影片中有個僱傭兵衛生員,他是個同性戀者(後來由於鼎配音),很多臺詞都是針對他這個特殊身份寫的,罵人、開玩笑都離不開同性戀色彩。比如有一場軍訓的戲,衛生員趴在地上起不來,嚴格的軍士長踢了他一腳,罵了一句髒話。用國罵“他媽的”來代替肯定不合適,當天怎麼也想不出合適的詞兒來。第二天早上我告訴張教授:“這句髒話我想出來了,你聽聽合適嗎——‘再不起來我就把你屁眼縫起來’。”張教授鼓掌說:“太棒了!”老尚聽了這句詞也拍手叫絕。後來老尚在這部影片中配銀行家愛德蒙,一個上流社會的政客、十足的高級流氓,老尚配得很出色,既狡猾又陰險,又不失上層人的身份。這部影片搞完後老尚跟我聊天:“小孫,這部影片人物個性通過臺詞表達出來了,這樣配音演員才能表達得出彩。這部戲你們下了功夫,眾多人物色彩不同,我配的是上層政客,還有大批性格不同的僱傭兵,小施配的非洲革命領袖林班尼,語言都不一樣,這樣戲就有味道了,這些演員都是英國的‘愛克拉’頂級的。”他又問我衛生兵於鼎配的那句詞兒:“你們上街好好玩吧,姑媽在家等著你們回來,鋪上床單給你們打針。”這“打針”你怎麼想出來的。我告訴他,1976年我去海南島拍電影《特殊任務》在部隊裡聽來的,他聽完後很慎重地對我說:“小孫,到我這兒為止,這肯定是事實,但少說為妙。切記。”我很感謝他的提醒,政歷問題讓他吃的苦頭太多了。


後來蘇秀告訴我,尚華的政歷問題完全是莫須有的:解放前和尚華一塊兒演戲的有一個是國民黨息烽訓練班的人。尚華為了乘車不花錢,向他借了那個訓練班的徽章。解放後,老尚把這事忘了,沒有向組織交代。後來經過組織查明尚華確實沒有參加過那個反動組織,可這個歷史包袱他背了幾乎一輩子,成了他一塊心病。


當年我們譯製廠採訪很多,約稿也很多,我一直想寫一篇介紹尚華的文章,好幾次都被老尚推辭了:“小孫,算了吧,別介紹我了。”


後來《上海電視》雜誌約我寫寫尚華,我寫了一篇《配音演員——尚華》還配上幾張照片。這天下班老尚叫住我:“小孫,耽誤你一會兒,我想跟你聊一聊。”我說:“好啊!”我們倆坐在二樓演員辦公室。老尚已拿到雜誌:“你寫我的文章拜讀了,寫得實實在在,沒有譁眾取寵的地方,我很感謝你對我的關心和介紹。不過,小孫咱們說說心裡話,你也許知道我的一些情況,這麼多年我怕記者採訪,怕有人介紹我,怕有人說我想出頭露面,我更怕人說我翹尾巴,這篇文章也許會引起一些議論。”我安慰老尚:“你想得太多了。首先我寫的這些內容如實吧?你配音這麼多年,觀眾想了解你這很正常,觀眾想和自己喜歡的演員交流溝通這是件好事。說的都是事實,你有什麼好擔心的呢?老尚啊,你背的包袱太沉重了,你行得正、坐得穩,大家又都瞭解你的為人,你的敬業精神是我們年輕演員的楷模,別把自己的心關得死死的。今天回家千萬別再犯嘀咕,放心吧,這麼一篇小文章不會有什麼議論的。”


尚華就是這樣一個獨善其身、“滿招損,謙受益”的人,凡是和他合作過的演員都會從他身上感受到和善可親、寬厚待人的品德,會深深懷念他。


書迷,廣播迷


尚華的好學精神是我們年輕人的榜樣,在譯製廠他也是個出名的書迷。


老尚家庭負擔很重,經濟很緊張,可凡是必讀的書、好書,他還是千方百計省下錢來要買的。他不抽菸、不吃零食,上班自己常常帶飯來吃,都是頭天家裡吃剩的菜,生活十分儉樸,可買書、訂雜誌這錢他捨得花。我到譯製廠工作後,好些書都是問他借來看的,有論導演、演員的技術書,有人物傳記,有外國史料……他的藏書門類很多。他的書都包有書皮,書皮上有他工工整整寫的書名和他自己的簽名。他酷愛書籍的習慣也感染了我,我原來有個壞習慣,吃飯時也看書,自從借了老尚的書,怕把書弄髒,改了這個壞習慣。


老尚對我說:“搞我們這一行,不讀書是不行的,因為我們接觸的電影涉及面太廣了。老廠長說要做雜家這是金玉良言。你搞導演,多讀點書絕對有好處。”


尚華不僅是個書迷,還是個廣播迷。他大小半導體好幾個,平時他口袋裡總揣著個半導體,一有空就找個角落眯著眼聽京劇、聽相聲、聽廣播小說、聽廣播劇、聽新聞……聽廣播成了他一大業餘愛好,而且很著迷。他叫得出很多節目主持人。他對我說:“我們搞語言藝術的,聽廣播能提高我們的語言表達能力,藝術往往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借鑑。”


“死也要死在話筒前”| 紀念尚華先生

尚華工作照 右為楊成純


讀書、聽廣播,成為老尚的兩大嗜好,成了他提高藝術修養、豐富知識的兩個“老夥伴”。


其實生活中老尚屬於比較“土”的,不像邱嶽峰天生有一股子“洋氣”。可老尚配的人物卻是那樣貼切,那樣令人信服,讓觀眾十分喜愛。蘇秀曾說老尚天生有一根筋,看到畫面就會跟著角色的感覺走,就會很自然地貼上人物。


現在想想,實際上老尚是得益於他的兩大嗜好:書迷、廣播迷。他有著紮實的知識面,善於把握人物性格特點,能很快找到人物的共性和各自的特點,又藉助他的語言表達能力,所以能自然地運用自己的聲音塑造眾多不同的人物形象。


當然,豐富的人生閱歷也為他的藝術創作帶來豐厚的積澱。


有一次我們倆在休息室聊天,我問他:“老尚,這麼多年來,你配的電影總有上千部了吧?”他說:“也沒有統計過,反正少不了。我這輩子就愛配音。年輕時我也演過戲,曾經在中旅劇團和綜藝劇團演過話劇。我在《原野》中飾演過焦大星、仇虎,在《家》中演過覺新,在《日出》中演過黃省三、李石清。解放後,我進了上譯廠當上配音演員,我就愛上了配音這門藝術。這比演戲還過癮。小孫你想想,一個演員一年能演幾部戲?我們一年又能配多少戲,接觸多少不同的人物?二三十部總有吧,一會兒配總統,一會兒配黑幫頭目,又配參議員、科學家、醫生,又配流氓、土匪、三教九流……我這輩子就跟譯製配音熗上了。說真的,將來我死也要死在話筒前。”


好丈夫,好父親


尚華在公眾面前是一位配音藝術家,他敬業於自己的配音譯製事業,在家裡他卻是一個任勞任怨的好丈夫、好父親。他的生活負擔之重、經濟壓力之大,是別人難以想象的。他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好幾個都是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後來雖然成家立業了,可生活都很艱難,有幾個孩子還是靠老兩口照料著、補貼著。老尚的收入很有限,妻子在里弄加工廠工作,這一大家子擠在一間三十平方米的屋子裡,只有房子一角吊一個布簾子,一邊給老尚看劇本、背臺詞,一邊讓孩子們做功課,兩邊共用一盞十五支光的電燈。老老小小有多少家務事纏身,有多少煩難事壓在他的心頭。可他從不抱怨、不訴苦,和老伴倆一起任勞任怨支撐著這個多子女的家庭。老尚仍然勤勤懇懇永遠把工作擺在第一位。


“死也要死在話筒前”| 紀念尚華先生


記得有一次加夜班,我們在食堂裡吃晚飯,說到孩子的事兒,老尚突然很認真地對我說:“我這輩子犯了個大錯誤,沒有響應黨的號召,破壞了計劃生育,我罪該萬死。你們可千萬別走我的老路。”這是他的真情流露。可他那嚴肅認真的勁兒可把大家逗樂了。我們也跟他開玩笑:那你該挨批鬥,得來個噴氣式,再踩上一隻腳。


尚華是一個堅強的男人,我們在廠裡從來沒有見過他怨天尤人。他談笑風生,和於鼎老哥倆常常互相開玩笑,互相指責對方“欺負”自己,可誰也鬧不清到底是誰在欺負誰,這成了這對老哥倆生活中的一種樂趣。


“死也要死在話筒前”| 紀念尚華先生

於鼎、尚華說相聲 左為於鼎


尚華的妻子是位賢妻良母,她不識字,可她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子女和家庭,老尚對妻子有的只是體貼和關懷,從沒有聽見他抱怨過妻子。老尚平時也偶爾會抽菸,也許是最煩心的時候,抽的煙質量很差,同事勸他抽好一點的煙少傷身體。他說:“我怕自己會走在老伴前頭,我得給她留點錢。”女兒紅玉說爸爸是給母親留下了幾萬塊錢。


老尚有一個孩子插隊在山東農村,染上了酗酒的惡習,返滬後住在家裡,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這個從不求人的硬漢子,為了兒子的治病曾開口請林棟甫幫忙找個中醫治治。“是我的兒子,我怕他醉死在路上,我得救救他啊!”痛心的事兒,讓這位堅強的父親流下熱淚。


對事業的熱愛,對家庭的操勞,使尚華的心臟承受過多的重壓,最終是心臟病奪去了他的生命。他安詳地和家人告別,趕往另一個世界去和老廠長、老同事們會合,繼續他們天籟之音的生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