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何人不愛牡丹花
指尖
我小時，見祖母的壽鞋上繡著一隻彩蝶叮在一朵層層疊疊的花上，她說這圖案叫《蝴蝶戲牡丹》，當時，她把牡丹叫做“卯丹”。村裡人多不識字，就呼個音準。老人們喜歡說，咱們這是在天頭上活著呢。我猜想“天頭”就是天堂的意思。還有類似很多語言，跟書面有一定差距。我也跟著祖母叫“卯丹花”，並暗自猜測，這麼好看的花，好看到我們只能在年畫和繡樣上看到，肯定是天底下最金貴的花。大人們前一天黃昏要約明早做事，總是說，卯時集合吧。那時不懂子午卯酉，以為卯時既然是一天的開始，這個字也是第一位的，“卯丹花”，當然也是第一名的花。
牡丹服飾
長到十三四歲，同學之間流行算命，本子裡抄著十二月花命和指紋命理，一下課就湊到你跟前，神秘兮兮地問，你幾個簸箕幾個鬥？幾月生？做這些的事的，當然是女孩。女孩早熟，且生性就有巫的本能，相信直覺和猜測，感性思維強大。我的出生月份正好對應著牡丹花，不是蘭花不是梅花，是牡丹花哎，好壞不究，心裡美滋滋的。當然，不久那些寫著命理的本子就被我們扔掉了，因為有了塔羅牌，這下，每個人的命運都有了不同於別人的結果，比成為一模一樣的一種花要好玩，也讓人更痴迷。
村裡老人，做壽衣壽鞋，首選圖案，肯定是蝴蝶戲牡丹。如果娶新媳婦，會給她的枕上繡上鳳穿牡丹。過年，牆上掛的年畫也是層層疊疊、雍容華貴的牡丹。所有重要日子，關鍵節口，牡丹總是極其隆重地出現，它的雍容華貴，富貴吉祥，是人們不息的幻想。但我從未見過牡丹花。前幾年，認識一個洛陽女伴，她邀我去看牡丹，當時單位極其忙碌，請假不允，她又不快，直拖到六月，才動身去了洛陽。遺憾又錯過了牡丹。今年又生出去洛陽看牡丹的願望，車票都買好了，且答應了簫白的約稿，單等日子一到，賞了牡丹寫稿。後來想，或許我跟洛陽的牡丹沒緣法，如果有，我就不會在意下雨，也不會在意身體不適，更也不意旁人的勸阻。因為沒有，所以我會才輕易屈服。心生遺憾，不止是跟女伴之間翻掉的友誼小船，還有我這顆嚮往牡丹的拳拳之心。
週末，婆婆的表妹來看她，說，昨天去城外看花了。婆婆耳背不識字，比當年村裡人更勝，不止要叫錯名字，連生活用品也要進行纂改，比如把電飯鍋叫做電焊鍋，把生態園叫做生菜園。仔細想想，按她的經歷和理解，似乎也並不錯。所以我們也不去糾正，而任她錯下去，且在人前錯得理直氣壯。
婆婆問：“看甚麼花？”
姨婆答：“牡丹花。”
婆婆又問：“甚？”且側過臉，將右耳亮出。
姨婆答：“牡丹花！”
“哦，五丹花。”
八十多歲的婆婆，當然知道牡丹花，她叫了一輩子的“卯丹花”，而現在，她卻自動將記憶中保存的卯丹花排除出局，而相信一種陌生的五丹花出現。生活中，太多的陌生不停衝撞著我們，應顧不暇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極有可能是她從未預想到，牡丹花會真切出現。
寺院
姨婆說的城外，是火車站旁邊新建的報國寺，聽說寺裡種了許多的牡丹花。寺內修行的匯清前日朋友圈裡也曬牡丹，知確不虛傳，便去了。
寺有三層院，一層數個花圃，全是各色牡丹。越往裡走，廟宇越軒昂，人越稀少，空氣越清寂，花開得越好。寺裡的紅牡丹，要多過其他顏色的，粉色的也很多。我偏好黃、白色。寺廟裡的花，總是要比別處開得密，安靜，乾淨，氣色也好。或者特殊的環境下，生命個體會自動剔除我執，可被很好地接納和渡化。寺院裡的鴿子，走走停停，在我們腳下，不急不躁。妹妹說，它們也是修行者。我們面前的牡丹，當然也是修行者，它們修得這一季的繁華好顏，修得與某人某物，某時某刻的緣起緣滅。
妹妹驚奇為數不多的深紫牡丹。正好前日查資料寫稿子，便現學現賣，說牡丹之中，有姚黃魏紫，就是長在姚家的黃牡丹和長在魏家的紫牡丹，黃牡丹像皇冠，花瓣層層密密，花復多蕊，花絲像純金。紫牡丹呈肉紅色，有人數過它的葉瓣，據說有七百多片。妹妹便試圖去數那朵深紫色的花瓣，當然並不像傳說，因為它就不是魏紫。牡丹團團簇簇，便懷疑也摻雜了芍藥花。但這又有什麼不妥呢？花開就好，管他何種花何種葉呢。再說，這世上有幾人能懂花，懂牡丹，懂芍藥？即便是匯清。
寺院
天漸昏，出寺門，山風吹來，有車停下。原來是王老師，見我們步行，便執意捎一程。說起舊時，當然也就提及他的妻。他的妻曾是我兒子的美術老師。那時每天接送兒子，我也日日見她，她是一個秀美的女子，說話柔聲，性情溫順，對待學生，耐心和氣。前幾年聽說她病了，便禮貌地問詢恢復的怎樣？
王老師笑笑：“之前的記憶全忘了，現在每天要教她認字，說話，有時她執拗，就得寶貝親旦地哄她。”
我不知該怎樣安慰，只是說：“兩個人在一起就好。”
他說“是啊，當初處對象的時候，就知道她身體不好，但我喜歡她呀，喜歡她，就得接受她的所有。”
他說話慢聲慢氣，好像所有經歷過的和即將迎來的種種，都風輕雲淡，不值一提。一時眼前便出現了寺院裡的牡丹花，那些在夜色裡，漸漸要隱去真容的牡丹花。
或許，他該是懂得牡丹花的人吧。
作者簡介：指尖，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裡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等多部散文集。先後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天涯》《散文》《美文》等刊物發表200餘萬字。散文多次入選各種選刊。曾獲全國首屆網絡文學大獎賽散文獎；首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散文獎；孫犁散文獎；趙樹理文學獎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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