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1 出租車裡的人間百味

鑑於影片拍攝方式的與眾不同，很難以慣有的觀影角度去評析這部電影，從燈光、道具、配樂這些技術層面上所作的任何評語，跟片子的所涵蓋的議題一經比較，就顯得單薄且無聊。

影片靠在一輛出租車內設置多個機位，給觀眾以隱秘拍攝的假象，所以是偽紀錄片的風格。雖然侷限在車內的有限空間裡，這短暫的70分鐘的片長卻濃縮了社會百態，通過一幕幕精彩逼真的戲碼，展現了伊朗的社會面貌。

為了避免空間與角度的限制帶來的無趣，影片充斥著妙趣橫生且別有意味的對話。大導演帕納西出演司機，在與乘客的互動中幾乎一直是微笑示人的慈祥樣子，作為經歷最多的人，卻最沒什麼表達慾望，我猜可能是有意如此定位吧，意在借不同乘客之口來剖析社會，對於片子來講，帕納西在這裡飾演的是一個記錄與旁聽的客體，那些形形色色的乘客才是具有代表性的，能表現或評論社會問題的主體。這樣的設定，可以把導演自己想表達的思想觀念借與我們相差不多的人之口，用更詼諧活潑的方式加以闡釋，在身份上增加了認同感，這比生硬的旁白或字幕都柔軟多了。

還有一個能讓帕納西如此淡定溫和的原因可能就是性情如此了，因為揭露社會黑暗，批判伊朗國情，他被判刑、被監禁，20年間不得拍攝影片，大災大難過後，什麼都無法撼動這個人了，只有風輕雲淡。

出租車內是個話題紛飛的地方，疲勞困乏的司機為了抖擻精神，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顧客東聊西扯，反正大家都可不必為言論負責，目的地一到，一切都煙消雲散。但是這部影片中的話題卻不是什麼無意義的閒談碎言，外表粗狂痞氣的男乘客固執地跟女教師辯論，認為偷窮人車輪的小偷該被處以死刑，而他下車自報職業的時候卻讓人驚掉了下巴，仔細琢磨他留下的那些義正言辭的話語，一時也難辨是非曲直了。

賣盜版光碟的小販，為了招攬生意而對人謊稱帕納西是自己的合夥人，這一刻帕納西的臉色就沒那麼和藹了。小販的做法自然是投機取巧，然而如果對伊朗“戒備森嚴”的文化輸入有所瞭解的話，興許你又會對小販生出點同情。在嚴苛法令下討生活的人，他的作為看似狡猾也實屬無奈，辯詞透著點虛偽但又是實情。小販下車後對導演的道歉，希望是真的，兩人的握手也互相攥著誠意，一個是無法正大光明拍片的導演，一個無法是正大光明販賣影碟的商人，這二者，在這方面是有多麼的相像。

在小販乘車途中，又上來一對夫婦，男人遭遇車禍生命垂危，此時他最為惦記的是立下遺囑好保護妻子的權益不受侵害，這本是動人的一幕，但接下來的事情卻頗為滑稽，因為之後妻子幾次給司機帕納西來電，索要遺囑視頻作為證據，以防後患，放在國泰民安的社會背景下，我們可能覺得女人現實，不擔心丈夫安危反倒在乎那段人人都希望用不到的遺囑。但是，這裡所說的“滑稽”是對社會的諷刺，女性的權益難以保障，“多此一舉”其實是不得已的“必要之舉”。

剩下的兩個故事都不及帕納西與小侄女之間的精彩，所以不贅述了。小侄女的古靈精怪與喋喋不休的小大人做派使影片突增了可愛，同時，一個更加深刻的議題也隨之而來。

小侄女需要拍一部可以發行的電影，何謂“可以發行”，按老師的話說就是“女性務必戴頭巾、男女不得有任何接觸、不能表現悲慘的生活以及暴力的鏡頭、正面角色不能佩戴領帶，也禁止使用波斯語做姓氏……”於是現實生活中那些鮮活的千面人物也將迎來徹底的改頭換面，變成我們熟悉的，將保家愛國作為唯一行為動機的“樣板”人。

接著，侄女的鏡頭對準了拾金而昧的男孩，要求其將錢悉數歸還失主，因為她要拍教育灌輸於她腦中的正面形象。勸告男孩還錢本是正確的行為，但是人為造英雄的這一初衷卻不一定對。所以這是讓人啼笑皆非的情節，又是廣泛存在的“潛規則”，我們被銀幕上人工製造出來的正面形象感動地痛哭流涕時，很難想象我們的眼淚可能被辜負了，凡被剪輯重組的影像，很難再說它就是百分之一百的真相，如小侄女吐槽的那句“老師說要實事求是，但不要把真相拍出來，如果真相是負面的，擾亂和諧的，就不能拍出來。”

當然，完全紀實，即使新聞都沒辦法保證做到這一點，藝術化的電影，當然也不能依賴。

這裡的“老師”並不單單指一個行業的代名詞，也是電影導演協會、權力機關的映射，這些機構，妄想通過清掃銀幕來清掃社會弊病。而他們不懂，社會是千姿百態的，銀幕上留存的永遠只是一小部分。

有人希望通過有代表性的一小部分影像反應國家的大部分群像，將它們作為文化形態進行廣泛傳播，以此來警示與啟迪眾人。而另一些人，只是自欺欺人的，用過分干預過的影像來製造太平的假象。所以，這種價值觀的抗衡，以及雙方力量上的對比，才是這部影片能取得傲人成績的重要原因。

說好不準涉及政治的，帕納西又以身犯險了，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本人以及片子的精神才更難能可貴了。

結尾處，帕納西帶上小侄女去給乘客送還遺落在車內的錢夾，此時通過車內鏡頭，我們能看見稀稀落落的人流進入視野前方，接著銀幕一片黑暗，發生了一件意料之中的事，只能說這是點睛之筆，如果在之前的觀影中我們因那些生動的話語有了些許歡笑，那麼此時我們只有靜默與沉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