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人公達式常
在講述達式常的故事前,先請各位讀者思考一下這幾個問題——
※ 如果一個人出生在舊社會,兄弟姐妹十多人,靠吃救濟米長大,靠助學金讀書,他會不會立志從事文藝事業?
※ 如果一個苦孩子剛剛大學畢業,要讓他扮一個生活優裕、害怕艱苦、耍嬌造假的年輕人,他能否勝任?
※ 如果一個演員,已經是全國銀幕上最瀟灑倜儻的英俊小生,他是否願意理個寸頭,戴上眼鏡,鬍子拉碴,出演一個生活艱苦的中年知識分子?
※ 如果一個明星,因為其儒雅雋永、風度翩翩而被觀眾認定是“知識分子”的最佳代言人,他會否在一部滿溢陽剛之美的電影裡,挑戰一個剛烈的角色?
以上這些,都是不好回答的問題。
但達式常用他的表演生涯,用自己的一輩子,一次又一次作出了最有力的回答。
達式常接受新民晚報專訪 ©孫佳音
達式常給新民晚報讀者的題詞
第一個回答:勤奮
“我不覺得自己天賦好,
我只是一個比較勤奮的人。”
達式常
儘管達式常對自己的挺拔和俊朗始終自知,他也笑呵呵地說,觀眾喜歡看演員把自己收拾得乾淨漂亮點。
但對於自己當年能考取上海電影專科學校表演系,師從著名電影導演藝術家張駿祥,他說,是因為自己夠努力,對錶演夠喜歡。
這就是達式常的畢業照了,
你找得到他在哪裡嗎?
鏘鏘鏘鏘,是這個哦~
是不是很帥氣!
“我小時候看過一部外國電影,片名、演員都不記得了,但最後一個結尾的鏡頭,我一直記到現在,一個女孩跳上車子,坐在有點憋氣的備胎上,汽車漸漸遠去,她笑著招招手,電影結束了。這個鏡頭,讓我覺得很神奇,很美。”
後來,這顆小小的藝術種子慢慢萌發。
電影雜誌裡,關於達式常的介紹
家裡一貧如洗,他沒有條件經常看電影,就自己想方設法地去創造條件——經常到有收音機的鄰居家裡,懇求他們讓他收聽電影錄音的剪輯和電臺的朗誦,“怕人家討厭,就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得很輕,把自己的耳朵貼在喇叭前聽。”
青年達式常
在格致中學讀初中時候,他開始積極參加各種文娛活動,“其實那些獨幕話劇很不專業,我就拿個木頭衝鋒槍,在臺上扮解放軍,突突突突。”
不過高年級同學演出的詩朗誦劇《丹娘》一下子打動了他,“卓婭被審訊拷打時候,身影映在臺前的一塊白布上,光打下來,皮鞭抽在白布的身影上,一下一下,我都想衝上去搶過法西斯的皮鞭。藝術太神奇了。”
青年達式常
他利用課餘、假日,去幹零活賺些錢,除補貼家用外,全部花在看電影上。
《白毛女》《鋼鐵戰士》《董存瑞》《一江春水向東流》《烏鴉與麻雀》……憶起那些當年讓他笑過更哭過的電影,80歲的老人幾乎剎不住車,他說沒有專門的老師輔導,就自己琢磨、模仿影片中那些名演員的表演,“我還從圖書館借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對照著啃讀,讀懂一點,就引用一點。”
達式常和自己表演系的老師凌之浩
於是,這個家裡沒有人搞藝術的孩子,聲臺形表順利過關,考上了表演系;
於是,他刻苦努力,以全五分的優異成績畢業,分配進入海燕電影製片廠(後為上海電影製片廠)演員劇團;
於是,在全國幾乎大小話劇團都排演《年青的一代》的情況下,達式常被順利選中出演林育生,年紀輕輕便走紅全國。
達式常(中)在《年青的一代》中
第二個回答:突破
儘管分配進上影廠前,達式常在學校就演過獨幕話劇《一條紅線》中的將軍,演過大型多幕話劇《萬水千山》中的趙營長,演過《青春之歌》中的餘永澤等不同類型的角色;
儘管1962年進入上影廠後,達式常很快參加了影片《兄妹探寶》的拍攝,但兩年後被挑中出演風靡全國的話劇《年青的一代》的電影,還是讓他“驚喜萬分”。
達式常(中)被選中出演電影版《年青的一代》
“當時全國只要有條件的劇團,都在演《年青的一代》。你想想,全國有多少林育生,而且我在劇團排這個戲的時候,還是B組。”但沒想到廠裡最後定了他,“其實我跟角色生活背景差距很大,可能,因為我身上還帶著那種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勁兒吧。”
當時的達式常書生氣很濃
就這樣,帶著幾分忐忑,達式常隨著攝製組到勘察隊去體驗生活,去南京雨花臺瞻仰革命烈士紀念館。
他一遍又一遍地分析角色,一場又一場地排戲,但實拍念遺書這場重頭戲時候還是好幾遍都沒有過。“想起來真是丟人。這是全劇的核心,舞臺上表演時,我在臺上哭,觀眾臺下哭。但到了攝像機面前,雜念太多,情緒完全出不來。”
拍攝《年青的一代》時,達式常也遇到過困難
當時膠片緊張,不可能由著演員一遍遍重來。於是,導管說先關燈,讓演員醞釀情緒,但這樣達式常更緊張了。
黑暗中,電影副導演凌之浩走上前安慰愛徒。“他耐心地跟我講戲,講林育生媽媽生命最後一刻的希望,講……”這麼多年過去,達式常想起恩師的悉心栽培,哽咽了,“老師講著講著,哭了,我也哭了。這樣我才慢慢收拾情緒,重新投入到人物裡。”
《年青的一代》片段
後來電影公映,讀遺書這一場戲,憑藉真切的感情,紮紮實實地打動了觀眾。
1973年,達式常又重上銀幕,在重拍的《年青的一代》中再次成功扮演了林育生。
重拍的《年青的一代》中,達式常(左)依然扮演林育生
第三個回答:細節
後來的那幾年,達式常進入了自己表演創作的黃金時期,部部不同,各有精彩。
他在影片《春苗》中扮演醫生方明;
《春苗》
他在《難忘的戰鬥》中第一次演軍人,偏瘦的達式常靠綁腿、穿竹衣撐起形體,也靠面部表情和眼神的細微處理,演活了糧食採購隊隊長田文中;
《難忘的戰鬥》
他在《萬里征途》中飾演汽車司機常大進,在《東港諜影》中飾演公安戰士鍾壘;
《東港諜影》
在《燕歸來》中飾演內心感情十分複雜的知識分子林漢華……
《燕歸來》
但他自己最滿意的一個角色,要數眼科醫生陸文婷的丈夫傅家傑,“1983年,全國電影創作會議上說,《人到中年》觀眾人次超過1.5億次,我很欣慰,自己還做了筆記。”
《人到中年》
傅家傑是很不達式常的,不年輕也不瀟灑,他剃寸頭,戴眼鏡,青鬍子,但達式常說:“我們進學校的時候,老師就說,演員不要一天到晚顧著漂亮,一個優秀的演員,要愛心中的藝術,而不是愛自己。我一直都記著。”
《人到中年》裡的達式常
傅家傑也是很不“高大上”的,“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思想覺悟很高,但是物質生活很貧乏,怎麼體現?”達式常說,人到中年、相濡以沫,講來好像容易,但表演實踐上他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對人物做了非常細緻的構思,“在家裡跟我愛人不斷討論,到了組裡跟導演建議這個建議那個。”
於是達式常在電影裡熟練地縫衣服,穿露著線頭的毛衣,毛衣裡還有一件烊出了一個很大洞的汗衫,“這件汗衫是我自己的,在家貼身穿的。就這一個脫毛衣的特寫鏡頭,把銀幕內外的人都連在一起了。很多的中年女觀眾跟我說,太真實了,我家老公就是這樣的。”
《人到中年》片段
傅家傑甚至是不夠重要的,無論是戲份多少還是輕重。飾演陸文婷的潘虹都比達式常吃重許多,”陸文婷生命垂危的那場戲,足足一天半時間,達式常老師就那麼單膝跪在地上,趴在床前,用近乎於喘息的聲音,跟我說話,為我念詩。一個好演員的肢體、形態,都在表演。”很多年過去,潘虹依舊感激他,以專注的表演幫助自己入戲。
《人到中年》裡,陸文婷生命垂危的那場戲
一對夫妻,兩個角色,相互支撐與成就,讓觀眾產生了共鳴,在全國產生了共振,改革開放初期知識分子所面臨的住房、職稱、工資、待遇等現實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因為一部電影,被重視、被解決。
兩年後,達式常與長影廠的又一次合作同樣讓他驕傲,他在電影《譚嗣同》中再一次完成了自我突破。這個被很多人擔心“有點軟”的上海男人演活了湖南人譚嗣同,刑場就義的表演尤其出色,慷慨激昂又富有分寸。
《譚嗣同》
倔強、從容、細膩的表演,讓達式常不僅征服了觀眾,還征服了同行。同樣長相英俊的表演前輩王心剛說:“達式常突破了自己以往的銀幕形象,在完全依靠資料的情況下,把這樣一個大知識分子、思想家和政治家的形象樹立起來,並給人以崇高感,完全說明他是一個成熟的演員。”
達式常憑藉《燕歸來》拿到第4屆大眾電影百花獎的最佳男演員獎
成熟了的達式常後來又演過很多戲,他總是說:“我感到戲越演越難了。如果總是以老一套、老面孔去與觀眾見面,自己沒有長進,觀眾也會膩的。”
回望自己幾十年來塑造過的公安人員、團長、師長、司機、知識分子等各種職業不同、性格不同、年齡不同的角色,達式常說:“這輩子,我還沒演夠。”
達式常說,這輩子,他還沒演夠
記者手記|不好回答的問題
閒聊時,達式常曾問過我,你採訪過那麼多老藝術家,看過那麼些老電影,最喜歡哪部?這是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
達式常
這次採訪結束的時候,達式常又問我,你為什麼一定要採訪我這樣一個已經沒有什麼新作品的“老人”?這是一個更不好回答的問題。
我只好坦白相告,“因為你太久沒有接受媒體採訪了。”我說,我們年長的讀者,非常關心你現在過得好不好;我們年輕的讀者,也想知道一個老藝術家曾經經歷過的時代和塑造過的角色。他們都會好奇,達式常到底怎麼看自己的藝術生涯?
達式常給粉絲簽名
其實,我也有幾句話,沒和盤托出。為什麼要採訪達式常,因為在這幾年斷斷續續與他的接觸中,我發現他有點特別。
以達式常為封面的雜誌
達式常平時並不善於也不樂於閒談,但有一次聊起電影拍攝時候的“技術掌握”,聊起演員如何準確走“地位”,他侃侃而談兩眼放光;
他很少公開表達自己好惡和觀點,對於那些前輩,他總是特別恭敬,但有一次聊起自己當年的畢業大戲《第十二夜》,他說“連趙丹都表揚我演的小丑‘功夫不錯’”,快六十年過去了,英俊少年不再,但皺紋裡還寫滿了自豪;
他近年很少客串影視作品,安心在家,但去年上影演員劇團排練話劇《日出東方》時,達式常戲份不算太多卻有戲沒戲都在後臺,對自己的表演更是嚴苛到“錙銖必較”……
排練《日出東方》,達式常在化妝
為什麼要採訪達式常,因為這樣一個對待表演始終虔誠的人,值得。
新演藝工作室
閱讀更多 新民晚報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