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2 齊永平|暖水紀事:一條腿的張麻子

暖水鎮不大,卻潛伏著一些來路不明的人,比如說,張麻子。

張麻子肯定不是他的本名。大人們稱他為老張,孩子們叫他張叔,或者張大爺。從來沒聽人們叫過他張什麼。人們說起他來,大多稱他為張麻子。

張麻子確實是一臉的麻子,而且,他臉上的麻子與別人的不一般。不僅有的是黃豆大小,還有的是蠶豆大小,密密麻麻,坑坑窪窪,沒有一小塊完整的平坦之處,這讓我常常聯想起洪水過後卵石遍佈的河灘。


齊永平|暖水紀事:一條腿的張麻子


張麻子只有一條腿,常年拄著拐,走起路來單腿一顛一顛,卻不慢。而缺腿的那一邊,夏天的單褲挽了一個疙瘩,吊在空空的大腿根上,隨著走路前後一晃一晃,像上架的蔓下吊著的葫蘆在隨風擺動。冬天,他把棉褲的褲管一折一折疊起來,用一根繩子捆著,扁扁蹋蹋,反倒比夏天顯得利索。

聽口音,張麻子應該是河北人。但街上幾戶河北邢臺人家卻和他不是老鄉。他具體是河北什麼地方人,大家都不知道。但是,有個別人知道。但是,他們不說。就像他的名字肯定也有個別人知道,個別人不說一樣。

據說,他在解放前當過兵。當然,肯定不是紅軍,不是八路軍、新四軍,也不是解放軍。如果是,他就應該有榮譽,有待遇,但是他沒有。他是五保,每個月公社給幾塊錢生活費。他的那條腿是在打仗時丟掉的,具體在什麼地方,和誰打仗,怎麼樣丟掉的等等細節,便無人知曉了。

鄉間小鎮是熟人社會,只要提起一個人,從頭到腳幾乎無所不知。有資深鄉黨,甚至可以把一個人追索到三代以上的來龍去脈。小鎮無大事,可供人們談論的新鮮話題實在少得可憐。特別是老年人,閒來無事,冬天聚在一起曬太陽,夏天東蔭涼倒在西蔭涼,張家長,李家短,任何一家的陳年往事,都可能成為這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的話題。女人們更是嘴快,前街人家兩口子上午拌了幾句嘴,不到下午,后街就有人知道,而且,男人是怎麼說的,女人是怎麼說的,就像是現場直播。但是,關於張麻子的來歷,卻沒聽人們怎麼議論過。

張麻子孤身一人,住在後街口的一間低矮小屋。房間極簡陋,傢什極簡單,一卷行李,一套炊具,後來不知哪年添了一個小半導體收音機。單靠那幾塊錢的生活費,確實是過不了日子,不知是張麻子自主創業,還是鎮上的人們給他留了個吃口,因此,他評炭。

所謂評炭,也就是買炭的和賣炭的那個中間人,也叫牙子。一到冬天,鎮上的居民就要買炭,冬閒時節,周邊生產隊車馬閒下來要到炭窯上拉炭。拉炭的往往是先拉一車到鎮上賣了,算是生產隊的副業收入,再返到窯上拉第二車炭回去分給社員。鎮上誰家要炭,給張麻子打個招呼,賣炭車來了,到后街口張玉寶的車馬大店,張麻子就會把他們領著送到各家各戶。一車炭是多少斤,多少錢,由張麻子評斷,不用商量,有些人家手頭緊,有張麻子也就可以賒下,二餅子牛車,一車炭也就是一兩塊錢,張麻子的抽頭是一兩毛錢。

小鎮街面不大,都是些老住戶,那些抽空拉炭賣炭的人和街上人家彼此十分熟悉,更多的是沾親帶故,把炭卸下還要留著招待吃飯,所以,這評炭也實在是多此一舉。但是,人們還是要找張麻子評炭,就是弟弟拉炭送到姐姐家,也要有張麻子領著,這倒不是張麻子欺行霸市佔碼頭,而是因為熟人熟面不好討價還價,也是圖個省事,更重要的是人們給張麻子留個“吃口”。

“留吃口”,是暖水的先人們流傳下來的一種鄉俗,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把一些小小的好處或者利益故意讓出來,給那些窮苦人。比如,誰家殺豬,本來三親六故、街坊鄰居過來幫忙人手就足夠了,卻還是要請窮漢屠家來捅那一刀,待收拾好了,就讓他自己割下豬尾巴帶走。說是一條豬尾巴,下刀時卻要大轉一圈,吃完殺豬燴菜臨走時,提溜的豬尾巴上常常帶著一大坨豬肉,那就是留給屠家的“吃口”。

春夏秋三季,炭買賣歇業,張麻子便在集市上充當牲口買賣的牙子。一頭牛,一匹馬,價錢大了,張麻子就不好一口喊價了,買賣雙方也不好意思當面討價還價,只能揣袖筒子交易。他先和賣主在袖筒子裡捏指頭,這個整,這個零。這邊敲定賣主的要價,再和那買主揣袖子手談,買主的出價是這個整,這個零。反覆多次,這邊壓一壓,那邊抬一抬,買賣成交,賣主收到錢,抽一兩塊錢給他,算是佣金。

文化大革命中,同學們琢磨著要在暖水街上抓特務,從前街排查到后街,就數張麻子像特務,真還有一部電影裡有一個特務把電臺藏在那條缺腿的空褲管裡這樣的情節,同學們就盯上了。夏天那條單褲子怎麼也藏不下一部電臺,冬天棉褲管裡有可能,商量了好久,決定用計。

有一天,幾個孩子突然從後面擁上去說:張大爺,我們學校要買炭,讓你叫一車炭去。說著,拉胳膊拽腿,其中一個便上去捏那截捲起的褲管,什麼也沒有,便作一群鳥獸散了。

張麻子是老江湖,幾個黃嘴叉窩的毛頭小子的這點小伎倆,豈能瞞過他?他沒言語,只是冷笑兩聲。後來,在夜深人靜時扒到他門口聽,看是否有滴滴答答發報的聲音,連續聽了多日,也沒有收穫,甚至,連他收聽敵臺的線索也沒有發現。一場抓特務的計劃就這樣泡湯了。

文化大革命期間,公社曾派人到他的老家做過外調,也就是抓壯丁在國民黨軍隊裡吃了幾年餉,沒有當過什麼軍官,也沒有確鑿的人命案子,所以,便不追究了,文化大革命,批鬥地富反壞右,倒沒有為難他。

張麻子為人坦誠率直,因此,對他的歷史也就沒人過分追究,人們也就回避議論了。但是,張麻子決不是善良之輩。有一次,他拄著柺杖往前街走,後面跑出一個頑皮小子調侃他:“張麻子!張麻子!”街上四下無人,寂靜無聲,張麻子就像沒有聽見一般,照舊一拐一拐往前走。那小子似乎嚐到了甜頭,繼續追著喊“張麻子!張麻子!”他不識好歹,欺負張麻子腿腳不利索。就在這時,張麻子頭也不回,一抬手,柺杖就脫手從後面甩了出去,就像電影裡看到的大俠甩出飛鏢一個樣。幸虧那小子反應快,一低頭,柺杖貼著頭皮飛了過去。那小子後來只要提起這事,就倒抽冷氣。

多年之後,張麻子上吊死了。據說,死的前一天,他從前街走到后街,把欠別人的錢都還了。只是在前街準備給一個老師家還兩塊錢時,正準備進門,剛一撩門簾,人家女主人看他要進來,站起來就說正好有事要出去,既沒讓進屋倒一杯水,也沒有給個好臉色,張麻子沒進門,也沒提還錢的事,悻悻地一拐一拐地轉身走了。回到后街,他給鄰居說了這事,說我將來即便是走了,也要背兩塊錢的債,來世也要揹著歉賬託生。鄰居沒聽出話外有音,一邊罵他,你個死鬼張老漢,大白天日的,急跑溜逛,怎想起鬼嚼牙叉,你是跳崖死呀,還是上吊死呀,是出門驢踢死呀,還是回家喝水嗆死呀!一邊好言勸他:他張大爺,你也彆氣,可能是碰上人家正好有急事要出門,或者是人家兩口子在慪氣,你正好趕在氣頭上,做了個墊背的,過兩天還他不就是了?

第二天,張麻子真的上吊死了,那鄰居直罵自己,昨天不該那樣咒他。眾人說,張麻子早有打算,老年無後,怕將來自己動不行的時候躺在炕上受罪,沒個好回首,自己早早了斷了,單幫孤人,也是一種走法。

張麻子就這樣走了,但他在人們的記憶中,久久難以忘懷……

齊永平|暖水紀事:一條腿的張麻子

齊永平

齊永平,筆名祁連山。男,漢族,1958年3月生,鄂爾多斯人,祖籍陝西,大學本科,一級創作。歷任《北方新報》副社長,《北方週末報》社長、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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