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2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山裡有九道泉水,俗稱頭道水、二道水、三道水……母親的家就在頭道水的山灣裡。

母親是住在山灣裡的巖洞里長大的。

母親是喝著清甜的山泉水長大的。

山坡上的竹子密密的,母親砍了竹子破成兩半,把中間的節疤打通,連成一道竹槽搭成的橋。於是,清甜的山泉水順著竹槽流進了巖洞屋的石缸裡。

母親用泉水煮苞谷飯、燒罐罐茶、餵豬、洗菜、洗身子。

母親用泉水滋潤著一首咿咿呀呀的童謠。

外公和舅舅們在離山灣好遠好遠的田裡栽秧。外婆送飯去了。母親揹著揹簍在田邊地角割豬草。綠茸茸的鵝兒腸,豬是最愛吃的。母親手腳利索,不多久就是滿滿一揹簍豬草。

她掰了一枝黃燦燦的山胡椒花,插在揹簍裡。瘦小的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在田間小路上。黃燦燦的山胡椒花搖搖晃晃地,陪伴著瘦小的她。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黃昏,她把曬乾的雞毛草塞進灶孔裡,巖洞屋裡飄出一縷淡藍色的炊煙。洋芋果果熟了,黃豆磨的合渣湯也香了,連月亮也出來了。母親跑到山灣灣的岔路口,接外公外婆和舅舅們回家。山高月小,母親小得像只麻雀。起風了,把她的印花布衫子鼓得像只張開的翅膀。

巖洞的桐油燈忽閃忽閃紅紅的。紅紅的火苗染紅了母親黑油油細溜溜的辮子,天上的月亮溫暖著一個鄉下丫頭春天的夢。

自然,日子長長的。

母親的辮子也就變得長長的了。

緊靠巖洞屋的山腳下是一片新開的桔園。桔子樹第一次開花的時候,母親就出嫁了。

嗩吶鞭炮嘹亮了整個山灣灣。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土家族風俗時興哭嫁。母親不是為了風俗而哭,她是真的哭了,傷心地哭了。哭那終年潮溼的巖洞屋,哭那清清甜甜的頭道水,哭那翠竹、桔園、鵝兒腸、雞毛草。她哭的是昨天的月亮。她哭的是父老鄉親們艱辛的歲月。

母親的花轎悠悠地,從鄉下抬進了城裡。

下轎了,她下轎時才只有十七歲,挪動著一雙在山裡走慣了的大腳,顫顫抖抖地,踏進了生意人家三少爺的門坎兒。從此,街坊鄰居都叫她三嫂子。

生意人家規矩真多。上有爺爺奶奶,下有伯伯姑姑,早要問候,晚要請安,端茶、送水、洗衣、做飯,都是母親的事情。吃飯不能上桌子,祭祖不能走在前面,眼巴巴看著姑姑們揹著書包上學堂,母親推著石磨轉了一圈又一圈。

沉重的石磨,磨著苦難的故事沒有完。

父親出遠門做生意了,好不容易賺回來幾個錢,又在賭場上輸了個光。他便偷走了母親結婚時的金耳環和金鐲子,又躲進一間小樓搓麻將牌去了。牌搓得嘩啦啦響,家產也嘩啦啦如水流淌。奶奶抽著鴉片煙指著母親說:“連個男人也管不了,你是頭豬麼?”母親心裡好委屈,好難受,好恨。她咬著牙不說話,照樣補衣服、掃地、推磨……

淡淡的月光從玻璃亮瓦射進堂屋裡,映著母親憂傷的淚,映著流淚的紅蠟燭。

十八歲那年,母親生下了我。她好像又有了盼頭,生命的樹又萌生了一葉新綠。

土家族人崇拜白虎,她給我做了一雙虎頭鞋。看見我皮膚粗糙糙的,她天天給我洗澡。

因為有了我,父親也漸漸變好了。母親讓父親買來藤製的搖窩兒,她常常在溫柔的月光下給我餵奶,然後把我輕輕地搖入夢鄉。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鄂西山區寒砭肌骨的冬天過去了。

山坡坡上,桃花、杏花、李花、梨花全開了,春天說來就來了。

父親脫掉長衫,穿上了國家幹部的藍制服,在茶葉公司當統計員。日裡夜裡,他把算盤子撥得噼啪脆響。

母親在茶葉加工廠做季節工,選茶、篩茶、搓麻繩、洗麻袋、捆茶包子。身強力壯的母親喜歡這種生活,用勞動賺來的錢養活自己的兒女。再苦,心也是甜的。

清江的水清得見底,站在橋上看得見水底的鵝卵石。晴天陰天,夏天冬天,母親總是挽起袖子褲子,站在河水裡洗那些洗不完的麻布口袋,洗乾淨了就曬在寬寬的河灘上。

一大片白白的布袋,像一大片白白的雪。

母親的木捶棒一上一下地起落,濺起了亮晶晶的水花,濺起了一個家庭婦女無限美好的希冀……孩子一個接一個生,我下面又添了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兒多母苦,母親仍然是受罪。但母親從不抱怨命運,從不為腰痠腿疼嘆息。屋裡屋外,日出日落,還跟鄉下時一樣辛勤。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她把我的衣服改給妹妹穿,妹妹的衣服改給弟弟穿,都是舊的,打了補丁的,卻都是乾淨的,整整齊齊的。隔壁的楊媽媽誇獎母親:三嫂子好福氣,兒女們一個個好清爽!母親望著高高矮矮的兒女們笑:都是冤孽,還不完的債,指望他們讀點書,有碗飯吃就行了。

那些年,母親並不見老,還是像做姑娘時那麼好看。不過,沒有辮子了,烏黑的短髮剪齊耳根,愛穿一件陰丹士林布的斜襟便衣。空閒時,她還參加街道的扭秧歌、打腰鼓,去掃盲班讀書認字。有一天她居然學會騎腳踏車了。母親蹬著腳踏車,從老城六角亭的陡坡上衝下來,路邊的人都說這個女人好有本事。

山泉日夜流著,不是潺潺地響,而是叮咚地唱,一出山就流得好遠好遠。母親原本是個來自山鄉的堅強能幹的女人,她的路好遠好遠。

母親的頭髮是我們插隊那年變白的。

開始是一縷淡黃,後來是一綹灰白,再後來是一簇一簇銀白色。

五個子女全下鄉了,一下去就是六年,等我們回城時,母親的頭髮白完了。

母親的眼睛腫得紅泡泡的,心疼得酸酸的,又有大字報說父親出身於破落地主,她實在不願在家裡擔驚受怕地呆下去了。母親跋涉遙遙數千里路,風塵僕僕地跑到清湖村來看我們,幫我們做飯、洗衣、養雞、紡棉花。

清湖的月朦朦朧朧的,清湖的夜死氣沉沉的,母親那輛紡車嗚嗚咽咽的。偶爾一兩聲狗叫,像哭,為母親的紡車和她的悽苦。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冬夜連著春夜,紡車把母親紡老了,紡出了母親的一根根白髮……

後來,我們都陸續找到一碗飯吃了。那時,我在黃土高原的北方工作,發工資了,便讓妻子織件新毛衣給母親寄去。幾個月後,母親還是用這些毛線,給我織了一條新毛褲,又寄回來了。她在父親的信裡說:“北方天氣冷,山裡面暖和多了,我用不著。”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親的心思永遠惦念著兒女們。

我每次從遠方回家,她總笑得合不攏嘴;而我每次離家,看見的卻是她啜泣的背影。

無論在哪裡,母親總是輕輕地走入我的夢帷……她說:莫熬夜,少抽菸,身體要緊。

或許由於天氣太冷了,於是雪覆蓋著她的頭;由於風太硬了,於是眼角搖曳著一根根長藤;由於兒女太多了,於是乳房的豐滿才由山嶺沉落為粗糙板結的貧瘠和乾癟。

母親終於老了。她在長長的路上走累了。

我記得,母親的頭髮是我們插隊那年變白的。也怪,那年的節氣才是小寒,就下了一場好大好大的雪……

每一個幽幽的夜,母親都要吃幾片“心得寧”。柔弱的肩膊曾經挑得起痛苦卻挑不起兒孫滿堂的歡樂,母親患心臟病了。

人病了,便會油然生出一片悵惘來的。她開始相信命,悄悄地請過算命先生。算她自己的壽,也算兒女們的前途。我勸過她,她緩緩地看看山,看看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人就是這個樣,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我是不怕死的。

我很驚訝,沒有什麼文化的母親,說的話竟然與老莊哲學有相通之處。她徹悟了?

其實,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是把死看穿了的。兒女們對她說:活著,總是有幸的。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母親便點頭,便要在生前選一塊墳地。選來選去,還是選在頭道水的冉家灣裡。選好的墳地周圍,埋著外公外婆。這樣,母親就不會感到孤單了。她從生到死不願離開那塊土地。

土家族有個古老習慣,在人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這叫“在生碑”。人死後,再把碑豎在墳頭。母親從鄉下一回來,就要我們請石匠,她要立一塊“在生碑”。

“在生碑”大概是一個少數民族的豁達、清醒與超脫吧。母親把生和死看成一樣的。她素來就好強。她面對死亡就是這樣灑脫。

母親反覆叮囑,要把所有兒孫的名字都刻在碑上,日裡夜裡好陪伴她。不然,她就顯得太寂寞了。

又說,墳前種兩棵桔子樹,讓那一盞盞紅燈籠照亮夜路,她的魂兒才看得清歸途。

還說,每年清明記住給她上墳,多燒點冥錢,但不要五十、一百的票子,陰間換不了。

母親說話時不是悽悽哀哀的,她那心臟病人常有的潮紅的臉上,浮著真誠的笑。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我想,等到來年春天,山胡椒花開了,我和弟弟妹妹們,都要陪母親去頭道水的冉家灣裡看看的。

到那時,“在生碑”肯定打好了。

碑,長長的,方方的,厚厚的,是屬於一個平凡的母親的。於是,母親笑了。

母親的笑是恬淡的,蘊蓄的,像潤澤的暖色調的山胡椒花似的。

山灣裡的泉水日夜流,叮咚叮咚地流走了。流不走的,是母親的愛。母親的愛,深深的,沉甸甸的,全都刻在那塊“在生碑”上了。



母親是不甘心死的,卻也把死看穿了,她要在活著的時候就立下墓碑

甘茂華,土家族,知名散文家、詞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華散文網特邀作家。歷任湖北作協理事,湖北流行音樂藝術委員會理事,宜昌市作協常務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學會名譽會長。已出版小說、散文等各類文學著作15部,獲得湖北文學獎、湖北少數民族文學獎、湖北屈原文藝獎、全國冰心散文獎、文化部群星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重要獎項。散文集代表作有《鄂西風情錄》《三峽人手記》《這方水土》《穿越巴山楚水》等。歌曲代表作有《山裡的女人喊太陽》《青灘的姐兒葉灘的妹》《清江畫廊土家妹》《敲起琴鼓勁逮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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