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口述 / 孔相宗 撰寫 / 向向 編輯 / 醜醜

孔相宗:96歲。現居浙江寧海。 父親孔墉, 1939年率部抗日,被日本人從馬上擊落,慘遭殺害。孔相宗繼承父志,參加青年遠征軍抗日。後被打成反革命,60歲平反。為了爭取父親的烈士身份,他奔走了一生。

父親犧牲的時候,49歲,我15歲。我從天堂墜入地獄。

父親死後留下了一連串的謎團,我花費了整整一生去探尋。

我艱難苟活到96歲,親身經歷了一個世紀的風雲變幻,熬過了一個又一個人生磨難。父親是我苦難中活下去的希望。


01 我的名字非父親所賜

我八歲前,我們全家住在杭州,皮市巷10號。

家中有一個小小的天井,天井裡栽了各種各樣的花,中間種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我有三個姐姐,一個弟弟,我排行老四。

我是長子,我的名字“相宗”卻非父親所賜。

1924年農曆六月初一,臨盆的母親在屋內掙扎許久。

父親拿了書悠閒地坐在院子裡看。

已經接連三個女兒,心灰意冷的父親,斷定這一胎還是個女兒,懶得進屋了。

當我終於哇哇墜地,姨媽一看,是個男孩,興奮地大叫:是個男伢兒!是個男伢兒!

父親扔下手中的書,一個箭步奔進內屋,興奮得滿臉通紅,眉開眼笑。

父親母親,對我視若珍寶。

算命先生說,這個孩子不好養。父親趕緊給我拜了個乾爹,以求我能平平安安長大。

所以,我不喚母親姆媽,而是叫姨媽。

乾爹為我取名“孔相宗”。

幼時並不曉得為何意,有一次在寺廟裡無意間看到一本經書,譯著者署名“相宗”,我才知道父親和乾爹對我寄予的希望和呵護。


02 父親對我們嚴厲管教

母親叫柴雍梅,比父親小七歲。雖是媒妁之言,卻也相敬如賓。

別人都是三妻四妾,父親受進步思潮影響,只娶了母親一妻。

母親對我異常寵溺,父親卻一直是嚴厲的,讓我們又敬又怕。

我讀小學一年級,和姐姐們一道去參加運動會。

出發的時候,還好好的天,忽然間電閃雷鳴、風雨大作。

我們沒有帶傘,也無處可以躲避,瞬間渾身溼透了。

當黃包車伕來接我們的時候,我和姐姐們都已淋成了落湯雞,鞋子上冒著水泡,頭髮粘在一起,掛著水滴。

一進家門,父親瞅見我們這狼狽的模樣,火冒三丈,劈頭蓋臉每人一頓揍,大聲訓斥道:“這麼大雨還去,都給我跪下!”

我們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想哭,又不敢哭出聲來。

父親自己卻忘記了這事兒,過了一會兒,管自己午睡去了。

一直等到夕陽西下、日落窗欞,父親終於醒了,準備進食晚飯。

“咦?怎麼你們還跪在這裡?”他抬頭望了望廳堂中央的掛鐘,竟然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你們都起來吧!”父親望著我們,淡然地說道。


03 父親是少年天才

父親孔墉,原名繼才,1890年出生在寧海城內塘頭。家境貧寒,卻從小天資聰穎,勤奮好學。

有一天老師出了上聯“雉蛋”,讓學生們對下聯,父親寫了“鳳雛”,老師大為讚賞,以為天才。

1905年,年僅16歲的父親考入浙江省高等學堂師範科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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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高等學堂

1910年春天。父親臨近畢業,祖父去世了。

父親是大孝子,在祖父靈前聲淚俱下立下誓言:“兒在當不墮家聲,決不任一家凍餒,而使吾弟廢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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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孔墉十五歲

1910年夏天,父親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而後來成為蔣介石第一文膽的陳布雷,成績僅列第四。

教授勸說父親繼續升學,父親為了養家,婉拒恩師,重新回到杭州,執教於杭州初級師範學堂。

父親在課堂上經常給學生講文天祥、林則徐、張蒼水等不畏強暴、抵禦外辱的故事。講到動情處,悲憤激昂,號召大家努力向學,精忠報國。

後在紹興府中學堂教書,又擔任過浙江體育學校的校長。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父親毅然投筆從戎,參加辛亥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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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浙江高等學堂時期

1916年,父親追隨寧海人,浙江臨時都督童保喧,成為其機要秘書。

1922年,父親任浙江體校校長。一待十年,凡事親力親為,因經費缺乏,常常不領薪水。

1925年7月,父親已經35歲,再入軍中,隨浙第一師師長陳儀出軍徐州,任軍法處長。

父親躊躇滿志,撰詩《從軍雜詠》明志:“胥濤八月海雲生,又向旄頭賦遠征。多謝故人來贈別,刀環一曲最關情。

父親重情重義,又執法嚴明,深受民眾愛戴。部隊離開時,百姓夾道歡送,稱讚他是包公在世。

父親戎馬生涯四處輾轉,滿腹才情,以詩相寄,一路留下諸多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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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寫的詞

1930年春,父親40歲,出任湖北省財政廳秘書長。一年後,辭職回到杭州。

有一日,父親前去拜訪友人何公旦,見病痛滿室,呻吟候診。

父親深感時亂民貧,良醫缺乏,油然而生懸壺濟世之情。

從此潛心學醫,靜心鑽研。僅勤學一年,父親的醫術便聲明遠播,找他治病的人絡繹不絕。

無論貧富貴賤,只要上門求醫,父親都用心診治。

如果遇到家裡特別貧困的病人,他不僅免費給他們看病,還會出錢幫他們買藥。


04 父親在祖母面前長跪不起

我八歲那一年,父親預感到局勢不妙,將全家老小送回寧海老家。

母親整天病怏怏的,家裡總是飄散著中藥味,家事都由大我十歲的大姐菊芬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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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祖屋已荒草叢生

1935年夏,我11歲,父親一身戎裝回到寧海,在家待了一個月。

這是我記憶裡父親在家待的時間最久的一次,也是我和父親相處最長的一次。

這一個月的時光,父親的諄諄教誨,點亮了我漫長的一生。

我們是孔子的直系世孫,父親為67代,他最崇拜的就是先祖孔子,推崇“仁、禮”之德性與德行。

無論是高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父親都一樣以禮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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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才智過人

父親半天見客,半天吟詩作畫。

到了晚上,會把五個孩子喚到房間裡。給我們講述孔子怎麼做人,怎麼孝順父母。

連家裡的工人,他也客客氣氣地請來一起聽。每天如此。

父親十分孝順,對祖母畢恭畢敬。

姐姐四歲時,因母親不肯給她買冰棍,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父親一把將她從地上拎起,“啪啪啪”朝屁股煽去。姐姐疼痛不已,尖叫起來,哭聲更響亮了。

祖母聞聲而來,淡淡地說了一句:“你打孩子是這麼打的?”

父親一聽,立馬雙膝落地,跪在祖母面前:“母親,請您原諒兒,兒知道錯了!”

平時在我們面前極其嚴厲的父親,一直跪在天井裡認錯。

嬸嬸們都嚇壞了,逃到房間裡去,大氣不敢出。直到祖母讓我母親去請他,父親才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05 我們家有很多奇怪的規矩

在我們家,吃飯有吃飯的規矩,走路有走路的規矩。

為了不被打擾,平時,父親總是一個人在房間裡吃飯。我們則聚在廚房裡吃。

父親有一位朋友,非常喜歡釣魚。有一天送了一條魚,還有四樣小菜到我家裡來。

父親叫我進房陪他一起吃。

吃到一半,我想喝湯,便把筷子捏在手上,拿著瓢羹去舀湯。

“啪!”父親抬手就扇了我一個耳光。

我不明所以,心生委屈,問父親:“我好好吃飯,您幹嘛要打我?”

他厲聲道:“如果有客人在,你拿著筷子舀湯成什麼體統?!”

走路也有一套嚴格的規矩。

如果在街上遠遠看到父親或長輩過來了,就要立在原地不動,等長輩走近了,鞠躬問候,目送長輩離開,自己方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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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歲的我

父親要求我們,每天上學之前與放學回來,都要去跟前行禮。

因為父親每晚挑燈夜讀,日上三竿才起床。

我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床邊,小聲稟告:“爹爹,我們上學去了。”

父親朦朦朧朧睜開眼,“嗯”一聲,我們才恭恭敬敬退出房間。

家裡天井的草長得很高,荒蕪雜亂,一直蔓延到門口街上。

父親說:“門前出青草,是家庭衰落的現象啊。”

他定製了一批小鐮刀,親自帶著我們一塊割草。

割了整整一天,街道院子面目一新。

縣長來探望父親,很驚訝:“你怎麼會在割草?”

回去後,忍不住感嘆了一番:“寧海的紳士就孔墉一位”。


06 一封長信讓全族20人慟哭

父親在寧海住了一個月後,又匆匆離家了。

叔父的小兒子,聰敏過人,四歲已經會背白居易的《琵琶行》,父親特別疼愛他。

堂弟嘴甜,開口閉口叫我父親“長阿爸”。

1939年5月,叔父收到了一封信,是父親同署保安副司令呂漢勁寫來的。

他拆開信還沒讀完,整個人就癱倒在地,淚流滿面。

堂弟看見叔父在哭,就去拽他袖子:“爹爹,你為什麼哭?”

“長阿爸被日本人打死了!”叔父一把抱住堂弟,痛哭流涕。

“啊?長阿爸——”堂弟摟著叔父的脖子,也“哇哇”大哭起來。

八十高齡的祖母,聽見四歲的孫子在哭,從房裡出來問:“誰打你啊?”

堂弟哭著說:“奶奶,長阿爸被日本人打死了。”

祖母強忍住淚水扶牆而立,反過來安慰大家:“我兒以身殉國,他精忠報國,是好男兒。我雖然心痛,但不會輕生想不開,讓墉兒的在天之靈不安。放心吧!”

當天晚上,祖母做了一個夢。望見父親跪在她床前,戴了一頂大帽子,看不見面目,渾身上下全是血。

全家20餘人,聞噩耗都痛不欲生。我們兄弟姐妹跪倒在地,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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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講述,日軍海陸空三軍進犯連雲港。父親於危難之際,受任海州護理專員兼保安司令。

2月28日晚,父親率領餘部乘夜突圍,夜宿店家。

店家看人數懸殊,寡不敵眾,勸父親,想想家裡的老母親,趕緊逃走。

父親說:“戰事既敗,生死與共!我為什麼要獨活?”誓與將士共存亡。

3月11日,風雪大作,部隊人馬飢寒交迫。

日本人飛機大炮發起總攻。日寇數十倍於我軍,

曾被父親醫治過的兩位老鄉,感恩父親,冒著生命危險,飛奔來報。請父親趕緊逃走。

父親堅決不從,稱大丈夫當戰死疆場,決不苟且偷生。

老鄉看勸不動父親,便伏在暗處觀察。

3月12日,父親在沭陽範廠附近,率領部隊突圍,中彈墮下戰馬被俘。

日軍知道他是將領,酷刑逼供。

父親至死不屈,怒目大罵賊寇。

兇殘的日寇惱羞成怒,用刺刀瘋狂刺殺父親胸腹、頭額至死,又被五馬分屍。

等日本人撤退後,隱在暗處的老鄉伏在父親殘缺不全的屍體上大哭。

哭畢,老鄉將父親的殘軀背了二十多公里回到村裡,埋葬在秦老圩。


07 我小時候的一個秘密

我們家,是典型的嚴父慈母。

父親就像一團火焰,母親卻似一泓泉水,滋潤著我們。兄弟姐妹中,她又最寵愛我。

有一件事,直到現在,我還耿耿於懷,覺得對不起母親。

我12歲那年,堂哥花了四毛錢買了把二胡,整天在家裡“咿咿呀呀”地拉,我心裡好生羨慕。

自己沒有錢,又不好意思開口問母親要。

有一天,趁大家不注意,我偷偷翻了母親的錢袋,取了四毛,也去買了把二胡。

母親很快發現錢少了。她站在門口,一眼瞅見了我手中的二胡,就對姐姐說:“讓相宗去查這件事肯定查得到的。”

我知道母親已經明白了,“哇——”地放聲大哭,開始撒潑。

那是夏天,我跑到院子中央,四腳朝天仰面躺著,在太陽底下暴曬,哭著說:“你們冤枉我,讓我曬死好了。”

母親沒有理我,進房後把門關起來。

我跑到天井的水缸裡舀了一大勺水,從門縫倒灌進去。

母親開門走出來,笑著摸摸我的頭,安慰說:“好,好,錢不是相宗拿的。”

從此後,母親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這件事,我一直悔到現在。我對不起母親。


08 大姐出嫁前逃家

大姐菊芬二十歲的時候,父親想把她嫁給自己的外甥。

離出嫁還有兩個月時間,母親請了兩位裁縫給大姐做嫁衣。

裁縫信佛,對大姐說:“嫁人太苦了,你千萬不要嫁!出家修行吧。”

大姐聽從了她們的話,婚禮前十天,從家裡逃跑了。

大姐跪在南門山的寺門前,一心出家修行。

父親心中不捨但又無可奈何,就同意了她出家,把婚事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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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前的大姐(站立者)

大姐自出生起,父親每月給她存五塊錢,共存了一千多塊。

大姐拿著這筆錢,自己建造了一座寺廟,帶髮修行。

我外婆家有一種精神方面的遺傳疾病,母親慢慢也神志不清了。

她不打人,也不罵人,就是會出現幻覺,覺得有人在和她說話。

大姐建好寺廟,便把母親帶到寺廟照顧。

擔心母親走丟,大姐把她關在房間裡,時間一長,母親就不會走路了。


09 母親被蛆蟲蠶食慘死

不管母親如何糊塗,她都認識自己的兒子。

天冷了,會對我說:“宗兒,箱子裡有布,你為什麼不拿去做衣服?”

母親天天只有青菜吃,難以下箸。

伯父每天給我兩個銅板當零用錢,我存了一個月有六十個銅板,就去買了一聽罐頭筍給母親吃。

姐姐對母親說:“這是弟弟省下零用錢買給你吃的。”

母親聽了掉眼淚,就是不肯吃。

母親癱瘓在床,身上開始長褥瘡。漸漸地,瘡越來越多,到處潰爛。

我們把母親帶回家。

夏天的時候,母親身上的瘡全爛了,幾百只蒼蠅圍在她周圍。

母親住在廳堂裡,沒有人陪。白天黑夜地叫喊著:“痛死了,痛死了!”

到了最後,她已經痛到完全失去知覺,連老鼠把她的指頭吃掉都不知道了。

母親快要走了。兄弟姐妹們全回來了,我喂她最後一勺稀飯。

她定定地看著我:“宗兒,我要死了。”

“姨媽,不會,不會,您不會的!”我強忍住淚水。

她又茫然地問三姐:“爹爹在哪裡?”

“爹爹抗日戰爭犧牲了。”

“苦了你們了!”母親長嘆一聲,慘白的臉上淌下兩行細細的清淚。

母親閉上眼,結束了自己的痛苦。

我趴在母親身上,放聲大哭。

按照習俗,母親的棺材要在家裡停放六天。

棺材用生漆密封,生漆沒有幹,蛆蟲都從棺材內,密密麻麻成群結隊地爬出來。

我們都不知道,蛆蟲早就鑽進母親的身體,啃光了她的五臟六腑。

第六天,母親出殯,棺材輕輕的,抬起來像一個空棺。

棺材下面,成千上萬的蛆蟲在蠕動。

我用畚箕掃了好幾趟,邊掃邊哭,這些蛆蟲都是被母親的身體養大的啊。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做噩夢,母親死得實在太慘,太可憐了!

現在我老了,幹不動了,交代兒子明年清明前,一定要把母親的墳重新做成大墳,了卻我這輩子最後的心願。


10 我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伯父把我送到寧海的寺廟裡,免費住宿與吃飯。

三姐成績優秀,師範學校畢業後當了校長,把弟弟帶走了。

我住在寺廟裡,白天去學校上課,語文六節課,英文五節課。

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的轟炸,課程從早晨5點到9點、下午3點半至5點半。

有一天,英語老師出了道作文題目——My mother。

我百感交集,淚如泉湧。同學們都有母親,可我沒有了。

父親曾對我說:“我不買田地,也不買房子給你,就培養你大學畢業。老子有錢的話,再送你出國留學,讓你開闊眼界,增長見識。”

事實上,我初中剛畢業,父親就犧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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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的我,沒有了父母,活著不容易

最苦的時光,是過年的時候。

別人家有魚有肉,可我家裡什麼都沒有。就在院子裡拔幾根自己種的蘿蔔菜,煮一煮,熬成一鍋湯,還有一點黴豆腐,就是年夜飯了。

我讀書的學費,本來是問伯父要的,但他自己也很窮困,有許多孩子要養育。

我寫了一篇報告,去找當時的寧波市長,跟他講:“我父親被日本鬼子打死,母親也去世了。我是孤兒,沒有錢唸書,學校裡的飯也沒得吃!”

市長認真地聽完,說:“你先回去吧!”

一個星期後,學校通知我:學費、伙食費全免了。我終於可以繼續上學了。


11 繼承父志,參加青年遠征軍

高中時,叔父是語文老師,每天講民族英雄的故事,講我父親抗日的故事。

1944年,國家發出了“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徵兵口號,鼓勵全國知識青年踴躍參軍抗日。

國恨家仇,我腦海裡全是當年父親對我們講的“忠孝”故事。

我抱著“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決心,義無反顧地報名參加了中國青年遠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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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別時,叔父孔亦峰贈我《送侄兒從軍》長詩激勵我:“國仇日益深,報雪將誰望?父仇不共天,薪膽應臥嘗。棄盡燕雀志,鴻鵠慕高翔。

捧讀之下,我淚流滿面,心中有無限的感慨,卻無人可以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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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2月23日,正月十一,是入伍青年出征的日子。

風雪大作,就像父親犧牲的那一天。

歡送大會在寧海大禮堂召開,縣政府人員、各界人士,老師同學、姐姐們都來了。

送行時,雪越下越大,眼睛都睜不開,衣服落滿雪,就像我身披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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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殉國時,所騎戰馬

我跪倒在雪地裡,告慰父親在天之靈:您的兒子接過抗日的鋼槍,繼續殺敵,保家衛國。我們一定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

同學們摟著我抱頭大哭:“孔相宗,你千萬要保重啊!我們一定會等你回來的!”大家都知道,此一別,生死兩茫茫。

我熱血沸騰、登上一片高地,向親友同學們大喊:“當我們的頭顱斷在戰場上,當我們的鮮血灑在邊疆上,才能報答家鄉人民對我們的深情厚意!”

我穿著草鞋,踩著積雪,踏上了抗戰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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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6月,我就復員了(中間是我)

我家一門忠烈。大姐孔菊芬,心淡似菊、清心寡慾,21歲遁入空門。

她建造的寺廟,名為“孔家庵”,本來是她一心向佛、靜心修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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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戰爭期間,寧海急需一家公立衛生院來救治傷殘病員。

大姐將孔家庵的一樓、二樓全部騰出,作為衛生院的門診部和住院部。

後來,衛生院遷入了新房,孔家庵又作為職工宿舍,每天院內人聲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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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醫院要擴建,孔家庵要拆遷,大姐又同意了。

作為補償,院方將拆下的木料,在塔山路建造了三間平房,一個小院子,供大姐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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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曾交待大姐,如果我老了無處容身,就讓我住在這裡。大姐過世後我搬了進來。

三姐孔菊清,1941年至1944年任寧海緱東小學校長。

日軍經常要轟炸縣城,學校無法上課,她就組織學生去僻靜的地方和其它學生一起上課。

她執教時,學校木屋老舊有安全隱患。

三姐發請帖,邀請縣長、銀行、財政等各方面人員,幫助落實資金,建成了嶄新的教學樓11間,還配置了樂器,學校面貌煥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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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姐今年98歲,現仍居紹興

三姐曾作文《想起我的父親》,記錄了父親生前對子女的言傳身教,深深影響了她的成長之路。


12 我心裡藏了幾十年的願望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

1946年6月4日,我們復員。

我家裡沒人,也沒錢,國民黨辦了個學校,我就去唸高級電信科。

本來三年畢業,唸了一年,內戰爆發。學校關門了,一千多學生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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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電校畢業

學校讓我們繼續從軍,去當排長。

抗日是報效國家,獻出生命我也願意。

我不願同胞自相殘殺,謊稱已經找到工作,要求回家。

其實,我根本沒有工作,也沒有家,四處流浪。

為了生存,在別人的介紹下,當了五個月餘姚縣政府秘書處科員。

這五個月的歷史,後來成了我的罪證。

1958年,我被打成右派,後又被判為反革命,說我是特務。

我開始了被管制的生活,26年。每天要寫日記彙報思想,出門要向村裡請示,掃大街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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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菊清、二姐菊仙、我

妻子做會計一個月工資28元,要養活一家六口人。

為了活下去,我像父親當年那樣開始自學醫術。

沒有錢買醫書,我把自己的毛衣和棉褲賣了。

冬天凍得直打寒顫,好心的鄰居看見了,做了件棉背心送給我。

學醫的過程中,我想有一臺顯微鏡,但價格高昂,買不起。

我研究了醫院用的顯微鏡製造理論,就琢磨著做了臺簡易的顯微鏡,發明了“農用顯微鏡”。白血球、紅血球、鉤蟲都能看到。

我把顯微鏡寄到省科技局。

寧海光學儀器廠把我叫去,打算生產二千臺。工資每月36元,三個月轉正後46元。

我欣喜若狂,如做夢一般。終於有了第一份安穩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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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菊仙和我

1984年,我60歲,反革命的帽子戴了幾十年,終於平反了。

大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我一輩子都記得法院院長跟我說的話,他說:“你已經很幸運了,有些人平反的時候已經被槍斃了。而你還活著。”

是啊,我還活著。活著就是最大的希望。


13 終於找到埋葬父親的地方

國家形勢好轉,退休後,我想可以做點生意了。

我和妻子起早摸黑,擺攤賣花草金魚。有了一點點積蓄。

那個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想法,開始浮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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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賣花草為生

這麼多年,我一想起父親,就夜不成寐。

父親才華橫溢,留下無數詩作,如星斗散落人間,無人打撈。

父親擁有鴻鵠之志,最終鎧甲裹身,戰死沙場。

他為國捐軀,慘死異鄉。每年清明,我無處祭拜,世人亦不知孔墉為何人。

我要讓世人知道父親是位抗戰烈士;他的詩文可以代代相傳;他的忠魂在天上能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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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殉國前兩日遺作

我開始為父親奔走四方、收集資料、請求呼告,走上一條猶如登天的漫漫長路。

父親生前曾寫下數百首詩詞與幾十篇文章,全部散失了。

我先在寧海,去叔父、父親的同學朋友、鄉間的長輩那裡打聽,訪求了許多詩文與資料。又去杭州、紹興、南京、連雲港、上海,所有父親學習、生活、工作過的地方去尋找材料。

可是經過多年的蒐集,也只覓到父親詩文的五分之一。

我把它們結集出版,取名《孔墉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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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歲的我

70歲時,有一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快要死了。我老婆問我,還有什麼話要說?

凌晨一點,我從夢中驚醒,第一個反應就是“父親的忠骨還未還鄉”!

我再也睡不著了,把老婆叫醒,連夜收拾行李,在褲子的小袋子裡裝了2000元錢。

天剛矇矇亮,我先到紹興的三姐家,告訴姐姐我要去找父親的墳墓。三姐決定和我一同去。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輾轉了許多車,我們終於踏上了江蘇沭陽那片土地。

我渾身緊張,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心怦怦直跳,眼淚數次奪眶而出,“父親啊,兒終於來看您了,為了這一天,兒等了整整五十年!”。

費了很大的勁,我們終於找到了秦老圩。

可是眼前是一片平坦的水稻田。沒有墳頭,更沒有墓碑。

我跪在地上,拜了又拜,痛哭不止。

我緊緊地掬起一把黃土,放入懷中,把臉埋入土中。

渾渾噩噩中,我強忍住悲痛,擦乾了眼淚,拿出一個小包,恭恭敬敬地把土捧回了寧海。


14 墳墓裡埋了一把土

1952年,《中國烈士條例》一頒佈,我便開始了為父親申請烈士的漫漫征程。一次一次,歷經幾十年都沒有批下來。

2003年,在各方好心人幫助下,有關部門提出四個要求:

1、 要找到確實人證;

2、 要找出日本防衛廳出版侵華史中有關蘇北戰的資料;

3、 要殉難地點資料;

4、 要抗日戰爭紀念館查到你父親的資料。

其中第4條比較容易地就找到了。可這第1、2、3條,幾十年過去了,茫茫人海哪裡去找?

這看起來就像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我必須去努力。

2003年,我已經八十歲了。我想親自去找,可是兒子們不同意,最後決定由他們去找。

兒子們歷經艱辛,終於找到了當年埋葬父親,現已白髮蒼蒼的袁兆鑾、杜學仁兩位老人。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袁兆鑾、杜學仁兩位老人講述當日埋葬孔墉情形

兩位老人詳細回憶了當年埋葬父親的情狀。

他們說,父親的身體殘缺不全,慘不忍睹,最後只剩一條腿。

關於日本防衛廳出版的侵華史料,寧波大學何書記幫忙查找到了中文翻譯版。沭陽那一場戰役,和父親犧牲的日期都能對上。

四證件已齊,2003年12月29日,我父親孔墉先生被國家批准為“烈士”稱號,由民政部頒發了烈士證書。

我從三十歲,為此奔走到八十歲。我的父親孔墉,一腔赤誠報國心 ,終於被承認。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我決定,在故鄉為父親建造一座墳墓。讓父親魂歸故里。

我數了數這些年擺攤賣花草金魚的積蓄,不多。我沒想過留給自己養老看病或者買房,我心裡裝滿的——只有為父親修築一座陵園。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我和孩子們到處考察,設計佈局,並想方設法去徵求陵園土地。

經過了各方面艱辛的努力,在青山秀水、古木蒼天的連頭山風景區,為父親的靈魂,找到了安息之地。

墳墓裡埋的,是我從江蘇沭陽秦老圩帶回來的那一抔泥土。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2004年,烈士碑揭幕的時候,我在住院,但我堅持去了。

為了這一天,我等了整整半個世紀。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沿著父親的墓道,拾階而上,兩旁種植著一棵棵高大挺拔,蒼勁有力的松柏。

抬頭仰望,巍巍的青山環抱在一旁;低頭俯瞰,碧綠的河水蜿蜒流淌。一切,寧靜而又安詳。

父親,終於長眠在了故鄉,那條通往我生命深處的河流,也終於平靜了,流向了遠方。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15 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活到今天

2015年,抗日戰爭勝利70週年。

江蘇省民建會邀請我去南京,為我頒發了抗戰紀念勳章。

我大兒子孔柏年跑到沭陽秦老圩——當年埋葬爺爺的地方,對著那片黃土放聲大喊:“爺爺,抗日戰爭勝利70週年了!孫子來看您了!”

喊完,他擺上香燭,跪在地上朝天祭拜。

不僅祭拜爺爺孔墉,也祭拜,曾為抗擊外敵入侵,浴血疆場的所有英靈。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我今年96歲了。

我一生卑微。最大的成就,就是活著,活到今天。

而我傾盡畢生之力,讓父親孔墉的名字留在了抗日英烈的光榮簿上,是我作為一個兒子,應盡的孝道。


醜醜後記·忠孝傳家

01

推開寧海塔山路21號的院門。滿院生機盎然。

小小的院子,種滿了花草樹木。96歲的孔相宗老人,已等候我們多時。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孔相宗

看見我們進來,他從藤椅上站起來迎接我們。面色紅潤,耳聰目明,談笑風生。

苦難在他身上,彷彿不著痕跡。

說到激動處,站起來,歌一曲《松花江上》給我們聽,慷慨激昂。

歌聲裡,能聽到山河悲咽。

一曲《二泉映月》,拉得悽清悲涼。

他這一生,面前的大山,一座一座,奮力埋頭翻越。等停下來,已近期頤之年。

彷彿沒有什麼苦難能將他擊倒。

只有聊起他的父親,孔墉烈士被日本人殘殺,聊起母親臨終的慘狀。

他的淚水才忍不住湧出來,面色悲傷,長久地沉默不語。

此時的他,內心的傷痛如巨浪,翻江倒海。

02

相宗老人如今住的房子,是大姐菊芬舊日修佛之地。

姐姐走後,他便在這裡養老。

一生苦難,兩袖清風。

屋雖狹小殘破,老人滿院種滿花草,為自己營造一方心靈休憩之地。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孔相宗的院子

他說:“我所做的一切,很多人不理解。但是,作為父親母親的兒子,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我只是在認真抒寫兩個最簡單的中國字:“孝”和“義”。這是父親用他短暫的一生給我的深深教誨。”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孔相宗的大兒子孔柏年

相宗老人的兒子孔柏年先生,帶我們去拜謁孔墉烈士陵園。

孔柏年是孔相宗的大兒子,因受父親牽連,小學畢業便沒機會再讀書。

雖然,偶爾他也開玩笑般向父親抱怨:我們都是被你害的。

但他發自內心地為自己的父親和爺爺驕傲。退休後,依舊到處奔忙,熱心為有需要的抗日烈士後代們助一份力。

因父之名:用盡一生,我為父親建了一座一個人的烈士陵園

孔相宗的房間

中華民族苦難深重。孔氏一門忠烈,是中華兒女的代表。

忠孝傳家,一代一代,前赴後繼,披襟斬棘,不屈不撓。

我們如今平安幸福的生活,並不是從天而降,理所當然。

生在和平年代的我們,更應該銘記先烈們的榮光。

讓他們的名字,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被深深銘記。

-END-


附:孔墉詩詞選

《從軍雜詠》

橫空雁影渡江關,

斜日西風天馬山。

悵望千秋高士墓,

猶聞鐵笛出雲間。


《登燕子樓》

劍履歌塵記舊遊,

白楊何處問荒丘。

玉簫聲斷佳人去,

紅粉樓空歸燕愁。

芳草淒涼春夢冷,

殘碑剝落古城秋。

我來憑弔西風裡,

一角斜陽血未收。


《客夜》

野寺鐘聲接戍樓,

三徐烽火自勾留。

一燈愁對千絲鬢,

半席涼分五月秋。

醉把金樽思曲水,

臥吹玉笛夢揚州。

雲龍山頂高寒處,

騎鶴何人在上頭!


《續從軍雜詠》

三徐歸後懶從軍,

笑我仍來草檄文。

千里錢塘江上路,

片帆今始識桐君。


《無題》

家家刀尺試寒衣,

顧我天涯事總非。

頭白轉憐親更老,

燈昏常覺夢難歸。

山城落日思回浦,

沂水秋風憶釣磯。

千里蘆花明似雪,

幾人怒馬出重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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