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電影之《婉君表妹》:年輕世代的成長縮影

問世於1965年的《婉君表妹》,在「瓊瑤電影」的發展歷程上,拔得頭籌,成為史上第一部由瓊瑤原著小說改編搬上銀幕的電影作品。

首映至今超過半個世紀的《婉君表妹》,也為「瓊瑤電影」樹立起鮮明的典範:它沒有「三廳」,它承繼了「健康寫實」的創作宗旨,它更飽涵人文情致與文人精神。對照1970年代中後期至1980年代初期,多如過江之鯽的臺式愛情文藝片,我們更能據此深究「瓊瑤電影」為何興起、為何廣受歡迎、為何影響深遠的遠因。

瓊瑤本人曾幾次表示,婉君不是「表妹」,她就是「童養媳」。

在原著小說《追尋》裡,這個八歲便被迎娶過門沖喜的小姑娘,是整個故事的情感核心。她的喜樂驚懼,她任憑命運擺佈、又在時代浪潮裡展現出柔軔生命力的人格特質,成為一女四男多角愛情的情網中軸,繞著她,一線一線,密密織起。


瓊瑤電影之《婉君表妹》:年輕世代的成長縮影

《婉君表妹》劇照。


從聯合副刊說起

《追尋》首刊於《聯合報》副刊,時間是1963年的7月1日至7日,雖與《窗外》同時期問世(《窗外》於1963年7月號的《皇冠》雜誌一次刊畢),論起普及度和影響力,中篇尺寸卻以連載方式面見讀者的《追尋》應不亞於長篇小說《窗外》。

1963年8月18日,《追尋》率先由知名廣播人崔小萍改編為廣播劇〈婉君〉;《窗外》則到10月才有單行本,並與廣大聽眾在空中見面。

據載,《追尋》原本是瓊瑤「六個夢」計劃的一部分,因故提前亮相,她後來也就另作調整。最終,幾個中篇小說一起收入《六個夢》單行本,把《追尋》列在附錄,以致初版共有七個故事,1989年改版時重新調整,《追尋》終於認祖歸宗,被「正名」成為「第一個夢」。

1964年,中影公司購入《六個夢》單行本的攝製權,等於一次收得七個可供改編翻拍的故事,最後決定拍攝《追尋》與〈啞妻〉兩篇,餘下幾則閒置不用,由瓊瑤收回,陸續有王引的天南公司、李翰祥的國聯公司等,改編拍成電影,唯有瓊瑤憑戰時逃難親身經歷改寫成的〈流亡曲〉一篇,雖已編好劇本,由張英、郭南宏合作,郭南宏預備執導,但最終並未如願搬上大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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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君表妹》劇照。


婉君進中影

《婉君表妹》電影版本與原著最大的差異有二,首先自然是婉君身份的改變,由原著的「童養媳」改為「表妹」,其次便是添加二少爺參加革命組織,之後留書出走,到廣州投考軍校的副線。

去除「沖喜」的「童養媳」身份,未知是否與中影當時不願觸碰此類較具「負面色彩」的「傳統陋習」有關。然而加重描寫二表哥參加革命、投考軍校的副線,則的確是為了符合當時的政策,否則由中影拍攝這種「畸戀愛情」故事,恐怕難絕悠悠之口。李行導演也說,這是當年中影總經理龔弘要求的改變,龔弘認為要拍可以,必須加個「健康的尾巴」。

「健康」也好,「寫實」也罷,《婉君表妹》的電影版本總算在1964年下半正式開拍。從整體制作觀之,《婉君表妹》讓當時在中國臺灣影壇執掌牛耳的中影公司獲得一次比《蚵女》、《養鴨人家》還要更偏向商業、通俗創作的實踐機會。無論新舊明星的包裝、展覽、表現,抑或服裝、美術、音樂、效果的設計,乃至編、導、演各層次的構思、操作與執行,在前兩部「健康寫實」電影所奠定的基礎上,更上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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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君表妹》劇照。


原著小說與電影改編的不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追尋》小說的開端是婉君出嫁,《婉君表妹》的電影開場則是亂山叢裡,小徑一道,一架獨輪車載著婉君長途奔來投親。在姑母家遣去接應的老嬤嬤陪伴下,婉君「表妹」乘著獨輪車咿咿呀呀翻山越嶺而來,恰似黛玉進榮府,婉君也踏入這個即將永遠改寫她命運的家園。

婉君身份的更動,使得小說裡多角戀情的焦點,在電影裡被移轉為親情上的左右為難,情、義、人倫幾重糾葛,一如片中插曲所唱:「親情如春風吹到我身邊……可是我的心縹緲雲霧間,不知心事向誰言」。

周旭江的劇本、李行的導演,把一女三男的多角戀情,寫成一首青春的詩,吟頌著環繞在一個閨閣千金身邊,三位表哥的成長曆程。

原著小說因為婉君「童養媳」的身份,使婉君和周家的聯結聚焦在「婚姻關係」上,激化衝突的關鍵則落在婉君應該嫁給誰,最後婉君誰也沒嫁,卻由於已經行過婚禮、名義上是周家正式的過門媳婦,最後以周家女主人的身份終老一生。在電影裡,婉君和周家則是一般親戚關係,少了「婚姻」及「婚禮」的限囿,她和周家三個男孩子之間的感情,有較大的彈性空間可以伸展。

在原著中,婉君是老大名義上的妻子,婚禮卻由老二代行,背頌樂府詩〈長幹行〉的時候,一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則又應到了騎著竹馬、呼呼吒吒跑了過來的老三。到了電影,承繼原著奠下的基礎,婉君和老大的感情建立在對古典禮節、道德文化的依順和仰慕;和老三的感情建立在同食同寢、兩小無猜的心有靈犀;和老二的感情則建立在純潔少女對狂熱而野性的男子氣概,隱隱期待又怕受傷的矛盾與纏綿。


瓊瑤電影之《婉君表妹》:年輕世代的成長縮影

《婉君表妹》劇照。


根據一般言情公式,看在普通觀眾眼裡,婉君和周家二少爺似乎是最「相配」的一對。然而《追尋》並非「一般」的言情小說,《婉君表妹》更不是泛泛之作。親情、愛情、恩情,盈滿到女主人公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哪一種愛是可以將之提煉成足以步上結婚禮堂、相偕魚水之好的男女之愛、夫妻之愛。

編導犧牲原本的身份設定,以「表妹」的位置,換得更具彈性的感情發展空間,以便發展幾位主角——特別是三個男孩子的人物性格和成長曆程。

對李行導演而言,《婉君表妹》提供了一個培養新進演員(包括童星)的絕佳機會,並讓已有成績的明星得以更上一層。劇中人物婉君與三兄弟總共四位,童年與成年兩倍相乘,需要八位演員,除了唐寶雲、江明,其餘六位全是新面孔。

事實也證明,謝玲玲、巴戈、餘繼孔(當時藝名「餘嘉」)以及王戎、馮海這幾位,不僅在片中讓人留下深刻印象,日後的演藝生涯也佳作連連,在華語影壇各有一席之地。

瓊瑤電影之《婉君表妹》:年輕世代的成長縮影

1964年11月,中影公司為《婉君表妹》招考童星演員,圖為唐寶雲(中)與謝玲玲(右)。


改編劇本幾處特色

《婉君表妹》雖然改編自中篇小說,電影劇本的骨架和戲肉並沒有因此落入無戲可演、只能依靠大篇幅獨白或心聲推展劇情的窘境。

原著《追尋》雖只是「中篇」,角色、情節的飽和度其實不亞於長篇小說,應是當時瓊瑤為求自立、為謀生計而辛勤筆耕的產物(中短篇的「生產」時間較短,因此可能會有較大的「產量」)。

細品電影《婉君表妹》,以周旭江掛名主筆的劇本讓人擊節處至少有三。

首先,是將小說裡的過場文字敘述立體化,使之成為具體的場景。比如西席先生讚美周家老大、老二和婉君一折,原著裡是輕輕一筆帶過的描寫,在電影中,則是完整的一場戲,將幼年仲康、叔豪、婉君三人與老師之間的互動,具體呈現在觀眾面前。

其次,電影劇本在塑造角色時,下了極大的工夫,人物的臺詞,平實而生活化,簡單、俐落,而且直指每個角色的性格核心。一場三兄弟爭搶婉君,因而爆發全面衝突的高潮好戲,電影是這樣演的:周老爺氣急敗壞地數落:「你們書都讀到什麼地方去了?連弟兄相讓的古訓都忘了嗎?不知廉恥!」廳堂上,周夫人焦急又無奈,只見三兄弟一字排開,被父親斥罵後,各有各的委屈。


伯健:我是爹媽作主把婉君說給我的。叔豪:我——我們是跟婉君一起長大的。仲康:我愛婉君!婉君也愛我!


一人一句臺詞,道盡角色內心世界與成長曆程。這樣精煉而耀眼的人物塑造,給觀眾帶來極強烈的感情衝擊,同時映照了婉君被苦苦逼問「究竟愛誰」之際,所回應的那一連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真的,她不知道「應該」愛誰。選了其中任何一個,都註定會是整個家庭的悲劇。不選其中的任何一個,說不定這個悲劇還有解脫的可能。


瓊瑤電影之《婉君表妹》:年輕世代的成長縮影

《婉君表妹》劇照。


非同小可的製片格局


走筆至此,我們暫時跳開這難解的四角習題,看看當年港臺華語影壇的情勢與景況。對當年其他的獨立製片業者而言,幾乎不可能有那麼多時間、精力、經費和社會責任心,能像龔弘所主導的中影公司一樣,仔細琢磨瓊瑤筆下的故事與人情,使之穩重,使之雍容,使之雋永、使之悠遠而耐人尋味。

透過《婉君表妹》,我們看到的是一群形象鮮明的人物,在創作團隊精心打造的白粉牆、黑窗格的生活空間裡,穿梭其間,盈盈散發著繡色畫意。華語片觀眾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機會見到這樣的東方詩情世界,無論是邵氏、國泰的出品,抑或年代更早的新華、永華電影。而這樣的光影世界,卻如此理所當然地在「後梁祝」年代的中國臺灣影壇,應運而生,一似水到而渠成。


瓊瑤電影之《婉君表妹》:年輕世代的成長縮影

李行與女主角唐寶雲工作照。


《婉君表妹》第三個「獨門特色」(其實筆者更願意贊之為「優點」),是它淡化了多角畸戀的情愛糾葛,把經營纏綿情思的精神,挪去加強三個男主角的個性與所呈現出的姿態。至此,《婉君表妹》引人入勝的已經不是「婉君要嫁誰」的懸念,而是伯健、仲康、叔豪三人與婉君之間的關係,會發生什麼變化。

從表哥表妹成長的私戀,擴大成為青年男女成長的抒寫,再接上中影希望故事結尾必須要有的「健康的尾巴」,整部《婉君表妹》,結結實實開闊了《追尋》原著的格局。在保有原作閨閣情致的前提之下、在忠於原作雅秀之創作精神的前提之下,《婉君》的最後高潮,竟是三個男孩子離家啟程去面對不同的人生責任。


瓊瑤電影之《婉君表妹》:年輕世代的成長縮影

《婉君表妹》劇照。

年輕世代的成長縮影

三種取樣,切片出中華文化在鉅變之中,一整個年輕世代的成長縮影。飽涵舊文化底蘊的伯健離家到上海讀大學;仲康在婉君自盡獲救後,得知兄長不願苦守父母之命,自願放下婉君,於是他瀟灑離家,將兒女私情昇華成對社會的投入,遠赴廣州投考軍校。

年紀最輕、比婉君還晚三天出生,得要叫她一聲「婉表姐」的叔豪,在故事的最後擔起「繼承人」的身份,肩負全家幸福的維繫關鍵。一向以稚氣形象貫穿全片的叔豪,選擇以「出走」來成全整個家庭,在年輕的一代突破舊社會、舊秩序的種種藩籬之後,所可能得到的團團。

正是這一份成全的心,把《婉君表妹》在添入「符合國策」的離家求學、從軍報國情節之際,推上更雋永,也更體貼的層次。簡單一個「愛」字,至此跳脫白紙黑字,躍然銀幕,迭宕多姿,綻放出更豐富、更豔麗的色澤。

回扣到劇終之前鴻雁來賓,家書到府,婉君在姑父、姑母的殷寄之下,展信而讀。信是仲康寫給婉君的:


婉君表妹:

南來逾年,雖思念之情無時或已,但當此大時代,青年報國未遑,不容有私人之感情存乎胸際。餘已考入軍校,參加革命陣營,吾國民革命大軍,不日即將揮師北伐。明年鶯飛草長之日,當為我等重聚揚子江畔之時,請多珍重。


起首一句「婉君表妹」,結尾一句「請多珍重」,總共八個字,收住了《追尋》,也收住了《婉君表妹》。畸戀之外、言情之外、國策之外、口號之外,就衝著這八個字,電影《婉君表妹》真的值得我們為她灑下的幾滴至情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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