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期故事:屢次奔波沒有準信,貸款展期之後再展期,仍然沒有著落

崔成是一家租賃公司的項目經理,公司在東部某省省會,家鄉也在該省;中縣則是公司一筆城投貸款的投放地,在中部某省。2018年末這筆貸款出現逾期苗頭後,他就不斷奔波於中縣和公司總部之間,變成了“催收員”。


臨近年底,崔成決定再去一次。雖然中縣城投還款的希望渺茫,但公司年度考核壓力在,只能去碰碰運氣。出發前,他提前聯繫了中縣城投融資部人士,對方說公司領導出差了。“很可能是個幌子,現場碰。”崔成已熟悉這一套路。


他買了動車票,隻身來到600公里外的中縣。果然,中縣城投董事長就在辦公室,他調侃道:“小崔啊,你都快成我們公司的人了。”和往常一樣,這次催收仍沒有實際效果。


“一點都不想去,感覺有點自取其辱。”崔成無奈地說,“他們的表情似乎在說,這個人不會是個傻子吧,怎麼還來?”在崔成的印象裡,入行的幾年中,從沒有像今年這麼苦悶:屢次奔波沒有準信,貸款展期之後再展期,仍然沒有著落。


奔走在催收路上的不止崔成。


自從2017年下半年以來,中央監管部門對城投的融資持續收緊,融資平臺借新還舊的遊戲難以滾動,2018年城投開始出現非標融資違約,2019年違約明顯增加。


據記者統計,今年截至目前已有58款政信產品無法按時償還貸款本息,而2018年全年的數量僅僅只有23款。

展期故事:屢次奔波沒有準信,貸款展期之後再展期,仍然沒有著落

圖片來源 / 21世紀經濟報道

當然,這只是“冰山一角”,很多違約並沒有被“爆”出來。


從宏觀上看,城投違約是打破剛兌的必經之路,也是去槓桿的結果。但從微觀上看,“崔成們”的奔波構成了城投信仰打破之後的時代註腳。


“爭著放款”


崔成第一次到中縣還是2017年7月。


當時財預50號文(《關於進一步規範地方政府舉債融資行為的通知》)已下發兩月。50號文並無新的措施提出,只是對各種違規行為再次做出警示。


該文震懾之下,銀行機構收緊了對城投的貸款,融資平臺借新還舊壓力加大。在此背景下,城投公司亟需找到新的資金方。


以信託、租賃為代表的非標產品抓住時機,進入這一市場。雖然資金成本在10%以上,但對於償債壓力大的城投而言,能借到錢週轉已是不易,哪還顧得了成本。


崔成仍記得當時去盡調時的場景,中縣城投可謂“門庭若市”,有三家租賃公司都在盡調。“爭著放款。” 崔成調侃稱,“那三家租賃公司是金融租賃,放款的金額大,而我們不是金租,還排不上隊。”


幾天調研下來,崔成大致做出了判斷:


中縣是省直管縣,財政留存比例要高於普通區縣。硬性指標方面,2016年中縣一般公共預算收入25億。“財政收入規模雖達不到百強縣的標準,但也還不錯,所以就放款了。”


2017年8月,崔成所在的租賃公司和中縣城投簽訂了售後回租合同,租賃標的物為管網及附屬物。具體交易結構為,中縣城投先將管網及附屬物賣給租賃公司(租賃公司支付購買價款1.6億),中縣城投再從租賃公司將管網租回,並支付租金。此外,中縣交投為這筆業務擔保。


令崔成沒有想到的是,向中縣城投放款的金融機構不止這三家,且融資主體多元化:中縣所有的城投都有租賃融資,甚至中縣中醫院、中縣人民醫院也通過租賃的方式融資。


以中縣中醫院為例,中登網信息顯示,在2017年5月-2018年的2月間,有7家租賃公司向中縣中醫院提供融資4億元。在此之前僅僅有兩筆租賃融資,發生於2015年3月、2015年7月。


“這些融資都是由中縣城投或者其他城投公司使用,醫院就是個通道,一般來說誰擔保誰使用。”崔成說。


違約風波


合同顯示,租賃期限36個月。按照償債計劃,中縣城投 2017年10月支付第一期租金,此後每隔三個月支付租金本息約一千多萬。前期中縣城投都按時償付租金,但是2018年底“中縣城投已出現了逾期”的小道消息在市場上流傳開來。


崔成和他的同事立即趕到中縣,中縣城投再次“門庭若市”。聽到消息趕來的不止有他們,還有2017年放款的三家金租,以及之前並不瞭解的幾家租賃公司、信託公司。“中縣城投融資部辦公室坐滿了人。”


中縣城投董事長組織各家金融機構開了個座談會。相互寒暄後,中縣城投董事長說,兩年來感謝各家機構對中縣及中縣城投的支持,中縣是省內最具發展前景的縣市。但是話鋒一轉,他說,資管新規和27號文落地後,各方資金都在撤,中縣城投流動性暫時遇到一些問題,但是欠款肯定會還。


所謂27號文,指的是《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防範化解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意見》。這是對地方政府舉債融資管控最為嚴厲的文件,並且明確指出將對違規舉債終身問責、倒查追責。各類金融機構均收緊了對平臺的放款,城投資金鍊到了最為緊張的時候。


“光畫餅可不行”,崔成追問具體的償債措施,但是中縣城投並沒有詳細回應,只說肯定會還。“就差對天發誓了。”崔成說。當時,中縣城投支付了五期租金,還剩七期待支付,而最新一期到期即為2019年1月。


對於中縣相關指標,他已爛熟於心:


2018年底政府債務餘額25億,而財政收入規模30多億。以債務率(政府債務/綜合財力)計算,2018年的債務率僅僅34%,遠低於100%的警戒線,看起來還不錯。但僅中縣城投一家就有這麼多非標融資,中縣隱性債務的規模不小。


此行中縣城投未提出任何實質性措施,崔成只得到了中縣城投的口頭承諾,他對中縣償還能力的擔憂與日俱增。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忐忑不安,最終2019年1月的第六期欠款並未收到。


他再度趕赴中縣:先去中縣城投,董事長說確實沒錢、流動性緊張;再去中縣交投,交投老總說:我只是擔保方,這錢又不是我用的;最後去中縣國資委(交投和城投的股東),負責人說:原則上借款主體先解決,不行再和政府協調。


這幾乎是他此後每月去催收的固定流程及主要回復,不過這期間中縣城投換了三任董事長,使得催收效果變得更加不確定。崔成記得,在中縣城投還了第六期租金後,剩餘一半的待收租金被迫做了展期,但展期之後又逾期了。


“為什麼每個月都要去一次?”崔成自問自答,“一方面是公司要求,另一方面也需要了解現場情況,看看公司是否存在、是否有其他債權人等外部信息。”


“催收方法論”


商業銀行和地方政府之間存在廣泛的合作,即便有違約也很少會主動爆出,目前尚沒有看到這類案例。對於公開債券,地方政府會想方設法保兌付,否則對區域融資環境影響太大。


江湖傳言:“債券違約天下知,租賃違約無人問”。就償還順序而言,公開債券優先,而租賃因為體量小、資金又是自有資金,償還順序往往最末。處於中間的是信託、私募基金、期貨資管、金交所定融等產品。這些產品因為涉及到大眾投資者,地方有支付的壓力。


對崔成而言,催收不僅僅要和當地城投、政府“鬥智鬥勇”,也要和同行“鬥智鬥勇”——在城投資金有限的情況,如何先於同行拿回債務資金。


崔成隻身去到中縣的前幾次,都未能見到中縣分管副市長。但當中縣城投債務違約問題被媒體曝光後,中縣副市長親自帶隊到各家金融機構拜訪,商談債務的解決問題。


無法見到政府領導的不止崔成。一次催收中,中縣城投董事長當著崔成的面對一位同行說:你要再這樣做,你們的欠款我就不還了。崔成後來才知道,這位同行在縣政府攔下了縣長的車,希望得到一個準信。但縣長叫來了中縣城投董事長處理,最後又把這位同行帶回來中縣城投。


股東背景也是催收成功的重要因素。崔成了解到,一家租賃公司提前收回了款項,但這家租賃公司背景特殊,實際控制人是該省國資委。“據說該省國資委指導省內金融機構做了一筆非標融資,將這筆租賃置換了出來。”


屢次催收無果後,崔成不斷追問“還能有什麼辦法?”雖然可以提起訴訟,但這是萬不得已的舉措。談到將來,崔成說:“還是會繼續做政信業務,但也不能單純靠信仰,需要整體去考慮貸款的風險。”


對於金融機構而言,政信業務躺著賺錢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對於地方政府、城投公司而言,一紙承諾融資的時代也漸行漸遠——舊的業務邏輯在消逝,新的體系尚未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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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投老總這些年:

從“融不完的錢”到“還不完的債”


2017年5月,財預50號文印發後,城投融資持續收緊,基建也在壓降。相應地,各地城投公司舉借的債務進入償還高峰期——償債成為這屆城投董事長的主要工作。


“現在輕鬆了很多,血壓也正常了,覺也能睡著了。”電話裡,程平(化名)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程平原是東部某省A縣城投公司的董事長,同時也是該縣金融辦主任。由於政府公職人員不能兼任國企負責人,他今年12月卸任了城投董事長。


去年9月,A縣城投董事長被雙規後,身為金融辦主任的他接任了董事長一職,頗有“救火隊長”的意味。而從那時起,A縣城投進入償債高峰期,同時城投融資持續收緊,償債壓力越來越大,最終出現違約。


此後一年間,上門催債的金融機構紛至沓來,而他又無法籌集到資金,有的催收甚至通過信訪部門、上級轉達過來。“壓力大、很焦慮。”程平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坦言,“老弟我跟你說,這個位置可能幹三月就得抑鬱症了。”


“上一任攤子鋪太大了,融資太多。”他反覆說。這主要發生在2017年5月前。彼時,只要財政出一個承諾函,城投就可以向各類金融機構融資:“項目不愁,資金也不愁,擁有無限開火權。”


2017年5月,財預50號文(《關於進一步規範地方政府舉債融資行為的通知》)印發後,城投融資持續收緊,基建也在壓降。相應地,各地城投公司舉借的債務進入償還高峰期——償債成為這屆城投董事長的主要工作。


“以前是幹不完的事,融不完的錢,現在是還不完的債。”程平感概稱。


賬本


程平所在的A縣,2018年GDP規模在300億左右,財政收入大約11億。考慮到政府性基金收入、上級轉移支付收入後,其綜合財力在40億左右。


從全國來看,A縣財政收入和財力處於中等偏下的水平,但一些風險偏好較高的機構也願意以高息借款給A縣城投,畢竟處於東部省份。


在金融辦任職時,程平對A縣城投的高負債略有耳聞,但是到任後查了賬本發現,A縣的融資情況要比想象的複雜。


從總規模看,有息負債五十多億;從結構上看,非標占比較高,包含了租賃融資、金交所定融、信託等,無債券。


令他驚訝的是,一些租賃融資還是通過A縣中醫院進行。程平還清楚地記得其中一筆融資的交易結構:A縣中醫院將某設備賣給租賃公司(同時,租賃公司支付購買價款),A縣中醫院再從租賃公司將設備租回,並支付租金。業內將這一模式稱為“售後回租”,A縣城投為這筆業務擔保。


“雖然是中醫院融資,但資金是我們用了。”程平說,“這筆租賃融資造假很嚴重,按合同看作為標的物的該設備有上百臺,但中醫院可能十臺都沒有,所以支持借款的基礎信息都是假的。”


他還發現,在2018年1月間前任董事長甚至還向當地居民借入上千萬的高利貸。其中,月利率高達1.2%,而期限僅有2個月。為了打消投資者的顧慮,這筆借款還引入A縣另一家城投做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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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 圖蟲創意

到任後,他指導公司相關部門摸清家底,製作多張表格,其中一張債務明細表,包括債務人、債務餘額、到期時間、擬償還方式等內容,然後列出下月需要償還的債務規模。另一張表則是城投公司擁有的資產,羅列資產名稱(包括現金)及價值。


但是償債規模總是高於後者,2018年還能通過再融資滾動,但今年實在難以滾下去。對於某些單筆規模較大的債務,程平會建議分管副縣長帶隊到債權人單位協商,請求展期。


“融資太多、期限又短,但公司沒有造血能力。” 他說,“今年來城投公司也準備轉型增加現金流,嘗試搞搞房地產開發業務。”


逾期


A縣城投的主營業務為基礎設施項目代建。具體而言,A縣城投先進行投資建設,然後由政府按照相關協議進行回購。在此過程中,城投形成對政府方的應收賬款,政府方的回款情況將決定城投的現金流入。


在融資趨緊的背景下,A縣2018年的財政收入相比上年卻下降了2億。這使得A縣城投的資金鍊更趨緊張,6月份開始陸續出現逾期,上門“催債”的金融機構紛至沓來。“今年光還賬就需要10多億,但財政回款不到1億。”程平說。


一個地方金交所發函稱,(投向A縣城投的)定融產品投資者集中在長三角地區。長三角地區投資者金融意識強、維權意識強。如果不妥善處理,將不利於A縣融資及發展。


其中關切,程平自然清楚,他只是照例將發函轉呈縣委書記、縣長批閱。“縣領導也批示要做好處理。”程平說。


程平也確實被組織部門約談,他估摸著可能是部分債權人通過各種方式反映到上級部門,使相關領導產生他化債不力的印象。“據說要免掉我。我不勝任,領導可以免掉我,但是免掉我,賬也還不起。”程平說。後來,組織部門調查發現,確實也在努力還債,也就作罷。


在今年的到期債務中,最讓他頭疼的是:


有一半的到期債務是租賃融資,共5.6億分佈在九家租賃公司。他一家家去談,提出先付一部分、剩餘租金展期的方案。部分機構同意了延期的方案,但部分機構比較強硬,表示如果不能三個月內償還逾期租金,將會把逾期信息計入徵信系統或者啟動起訴程度。


如果將逾期信息計入徵信系統,意味著出現了不良,A縣城投未來的再融資將會更加困難。而一家機構則表示將會向媒體曝光。由於無法按期支付逾期租金,A縣城投租賃違約的消息今年9月被媒體曝光,程平也接到來自媒體的求證電話。


“要是媒體報道能將我免掉倒好了。”程平調侃稱,“但公司確實沒錢。”曝光後A縣城投還是沒有償付租金,這也讓租賃公司意識到A縣城投確實資金緊張,雙方又回到談判桌上。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一國有企業,欠錢肯定要還。今年還不上,可以今年還一部分,明年再還,甚至後年再還,都沒問題。”除了和對方談展期方案,這是程平向金融機構說得最多的保證詞。


反思


雖然一年半的城投任職已經結束,但這期間被追債的經歷並不愉快,甚至是“痛苦的”,程平也在反思:何以至此?


程平回憶稱,2014年政府債務鎖定後,A縣又成立了一些國企,通過表內外方式融資進行基建。


“2014年後的融資規模,可能遠高於當時鎖定的政府債務餘額。只要是政府平臺,不論評級、經營狀況,去金融機構融資要多少給多少,而2018年以來陸續進入償還期,前期攤子鋪得太大,後遺症就出現了。”程平說。


程平坦言,這其中有部分項目沒有認真進行論證。而城投出現債務償付問題,固然有政策層面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自身沒有做好流動性管理,之前投資了很多收益不高的基礎設施項目,同時收益回款週期長、規模也不大。


其中,非標融資成本高、期限短,償債高峰期疊加再融資收緊,違約就在所難免。更頭疼的是,大規模的基建形成了大量對下游民企的應付工程款——國務院正在督查清欠,馬上年關了,農民工的工資不能拖欠。


一年多來,A縣基本沒上新項目,在建的項目也基本都停了。程平說,隱性債務的償付已經影響到地方財政的調度,保工資、保運轉都很困難,因此上級撥付的項目資金、專項債資金都挪用償債了,基本建設投資難以保證。


統計公報顯示,A縣2015年-2017年固定資產投資平均增速超過15%,2018年增速回落至2%,2019年預計將負增長。


“現在辦公經費、出差費用這些開支已經全部停掉。”程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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