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氈靴——楊遙

鎮子是古鎮,叫陽明堡。

鎮子西頭那座做了學校的古祠,已有上千年曆史,是為紀念晉國大夫羊舌叔向所建。鎮子東頭那座奶奶廟,沒有人能說得清啥朝代的,漆皮剝落的柱子兩個人抱不住。一條青石板路,把長約一里的鎮子東頭和西頭連接起來,街上都是些老店鋪,姚三的釘鞋鋪就擠在這些鋪子中間。

聽老人們講,從前拉駱駝的、趕大車的,從這裡拉上茶葉、綢緞、醬料等東西,翻過雁門關,一路走到恰克圖、俄羅斯。鎮子叫堡,因為它地處雁門關南口。雁門關三十九堡十二連城,陽明堡是其中一座。歷史上這裡多戰爭,又處商旅要道,遺傳下爭勇好鬥的傳統,也比別處開化些。當然現在不打仗了,最近的兩次還是一九三七年的事情,八路軍在雁門關伏擊了日本人,又夜襲了他們在陽明堡修的飛機場。

在陽明堡,姚三家的釘鞋鋪卻像過去的驛站一樣熱鬧,鎮上一茬一茬的男孩們都喜歡去姚三家。不光男孩們愛去,那些結了婚的男人,沒有結婚的光棍,還有鎮上的混混,都喜歡去姚三家。在這裡,他們比在哪兒待著都自由。孩子們一去姚三家,就好像提前一步跨入社會,能知道許多從課堂上學不到、也從別處聽不到的東西,這些東西家長們似乎認為這個年齡不該知道,但人就是這樣,越不讓接觸的東西越想接觸,接觸了這些的孩子們,哪一個在學校裡不神氣?就拿鍾曉這個傢伙來說吧,看上去胖墩墩的,一笑露出兩個很深的酒窩,總是很快樂的樣子。其實他一點兒也不開心,他很小的時候,他媽就丟下他和他爸走了,他爸染上酒癮,經常喝得爛醉躺在街上,回了家就摔東西,打他,鍾曉還笨得要死,什麼都不會,被人瞧不起。但自從認了姚三做乾爹,就不一樣了。

家長們都不願意讓自家孩子去姚三家,我爸也是,我卻老早就渴望去,只是一個人不敢。

有一天鐘曉對我說,咱們去姚三家吧!瞬間,我竟緊張,再加上興奮,有種出不上氣來的感覺。我有些結巴地問,就這樣去?鍾曉回答,那你給他買塊豆腐。我不知道鍾曉是不是開玩笑,鎮上的人請客,經常給客人燒一塊豆腐。當時口袋裡正好有攢下的兩角零花錢,便買了塊豆腐。

姚三正坐在炕頭上的椅子上割皮子,看到我們眼皮抬了一下,繼續割皮子。刀子劃過皮子發出嗖嗖的聲音。他一聲不吭,我以為他不歡迎我,便臉發著燒,放下豆腐,屁股靠著炕沿杵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以前在街上碰見過姚三,羅鍋腰,瘸子,毫不起眼,這次見到他還是失望。姚三穿著一件分不清顏色的衣服,前襟黑黝黝地發著光,背部卻灰濛濛的,像被雨水浸泡久了的苫布。他兩眼渾濁,臉皺巴巴的,下嘴唇往上翻,叼著根菸,眼睛被煙燻得眯成一條縫,菸灰長了時,用嘴吹一下,撲簌簌掉下來像頭皮屑。

那天正好畫牆圍的張繼東和賣肉的二灰皮在。張繼東和我爸熟,平常見他總是一本正經,這時卻坐在鍋臺上,聽二灰皮講怎樣和開理髮鋪的大拖鞋玩。二灰皮說,別看大拖鞋長得瘦,脫光衣服,那奶,嘖嘖,他舔了舔嘴唇。我不由自主跟著也舔了舔,喉嚨一陣發乾。這時,張繼東咯咯笑起來,和平時完全兩個模樣。我看到他這樣子,有些發窘,把臉紮下去,絞著兩隻手,看見從手腕到手背、手指,一點點紅了起來。

有人催二灰皮繼續往下講,他卻說,羊快回來了,我接羊去。就走了。

他一走,我鬆了口氣。

接下來有兩個人爭論虎鞭酒和鹿茸酒哪個勁兒大,話赤裸裸的,我有些害羞,沒有聽完就拉著鍾曉走了,其實還是想聽。

回家路上,我央求鍾曉不要告訴家裡我去姚三家了。

從姚三家回來後好幾天,每次在街上遇到大拖鞋,我就想起二灰皮說的話,不由想多看她幾眼。還想再去姚三家,聽人們說那些故事,但不好意思跟鍾曉說,也不好意思自己去。

有一天,發現鞋頭上破了個洞,高興壞了,問媽媽要五角錢,要去姚三那兒補。媽媽不理解,以往這都是她來補,現在卻要去姚三那兒。我說她補得不好看,不耐穿,班裡同學鞋破了都是去姚三那兒補。磨蹭半天,媽媽沒辦法,給了我五角錢。我興奮地跑向姚三家,到他家院子門口,卻不敢繼續往裡走了,害怕碰見熟人,比如學校裡的老師、房前屋後的鄰居,尤其是鍾曉,要是他看見我獨自來這裡,會不會說啥?於是,從窗口往裡瞧了瞧,沒有熟人在。我興奮地推開門,姚三還是坐在炕頭那把椅子上忙活著,裡面還有誰,緊張得顧不上看。我結巴著告訴姚三要補鞋。姚三沒吭聲,扔過一雙綠色的拖鞋。我換上拖鞋,把破了的那隻鞋脫下來遞給他。姚三放下手中的活兒,眯著眼睛拿起我的鞋認真看了看,給機子換上線,開始縫起來。我看著他搖著機子,線在鞋上出來進去,莫名地感到興奮。可惜補補丁的活兒太小了,幾分鐘後,姚三停下機子,用剪刀把線頭鉸斷。我沒問多少錢,趕忙從口袋裡掏出那五角錢遞給他,姚三接過去隨手放在旁邊的鐵盒子裡。我隱隱有些失望。姚三卻沒有把鞋馬上還給我,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用錘子把鞋底敲了敲,然後示意我把另一隻鞋給他。我忙說,這隻沒問題。姚三像沒有聽見我的回答,重複說,拿來。我不敢再說什麼,乖乖把鞋脫下來遞給他。姚三同樣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用錐子在兩三個地方紮了扎,又把鞋搗了搗遞給我。我明白這次是真的弄好了,遺憾沒有檢查出鞋子有大問題。

我慢騰騰換上自己的鞋,朝門口走去。真是越怕誰越能遇上誰,這時正好鍾曉進了院。我沒有等他問,心虛地自己解釋說,鞋破了個洞,找姚三釘。鍾曉沒有絲毫懷疑和驚訝,只是問了句,釘好了?就徑直進了屋。我轉了轉身子,不好意思再跟著他進去。出了姚三的院子,想起來這裡的目的,感覺白來了一趟,什麼也沒有聽到,很是沮喪。無聊地用腳指頭頂了頂補好的那個洞,補丁圓不說,線又細又密,像個漁網,感覺還挺舒服。另一隻鞋經他那麼一鼓搗,也變得比以前好穿多了。

沒過幾天,我的另一隻鞋破了。我再問媽媽要錢時,她說,這麼費!她不知道我為了去姚三家,故意用鞋踢石頭。那段時間,我的鞋費極了,隔段時間不是鞋頭破了,就是鞋幫開了,有隻鞋底居然磨了好幾個洞。我的鞋上面摞滿補丁,鞋底還粘了塊兒橡膠底子。我一點兒也不嫌鞋不好看,只要能去姚三家就高興。在那兒,我確實又聽到了許多新鮮又神秘的東西。

終於要錢要到媽媽心疼了,她說,費韁繩的驢,這些天釘鞋的錢也比買只新鞋貴了。我便央求媽媽讓姚三給我做雙鞋。媽媽耐不住我軟磨硬泡,答應了。

有了藉口,我一有空就往姚三那兒跑。做鞋樣、納鞋底、做襯子、縫鞋幫,包括後來的鞝鞋,他每一樣都認真得像我們在仿紙上寫毛筆字。在姚三家裡,我見識到了人們的隨便,光棍們還好,只是說說葷段子,蹭口飯吃。那些混混們卻完全把這裡當成個沒人管的地方,他們張口閉口談論打架,議論女人,隨意打開櫃子找東西,有的晚上不知道幹啥去了不睡覺,大白天在他家裡補覺;有的在他家裡喝酒、划拳,喝高後到處亂吐,有時還能吵起來,把家裡弄得烏煙瘴氣。

我奇怪姚三為啥收留這些人,一般人躲他們都來不及。問家人,爸爸說姚三心善,又一個人待著太悶,喜歡熱鬧。媽媽反問我,那你還要去?他們不知道,這段時間,我從去姚三家的人嘴裡,聽到許多關於女人和性的知識,對於沒有學生理衛生又處於成長髮育期的我們,太稀罕了,眼前真的打開一扇窗戶。我還從這兒,獲得了一種額外的安全感,認識了幾個大混混,他們誰走到街上,都是大爺。但我發現,姚三很少說話,只是不停地幹活兒,像螞蟻、蜜蜂。

其實,在姚三家裡待過,混得最好的,不是現在這些人,是他的另一個乾兒子——“大刀勝利”。大刀勝利不光是我們鎮上最有名氣的混混,也是我們縣方圓幾百公里內最有名氣的混混。傳說他九歲時父親死了,母親改嫁,便在姚三家一直住到十六歲,然後去了包頭,一把菜刀從火車站東邊砍到西邊,後來成了賭王,手下有上百號兄弟。每當說起這個人物時,鎮上人們和談論漂亮女人一樣津津樂道,許多混混都用羨慕的口氣議論他。每年快過春節時,大刀勝利都會給姚三寄一大筆款子,村裡送信的捏著匯款單見人就說,大刀勝利給姚三寄錢來了,滿臉放著興奮的光,一路從郵局說到姚三家。

鞋做好了,試穿的時候我既興奮又遺憾,興奮的是終於穿上姚三親手做的鞋了,遺憾的是沒了做鞋這個藉口,以後又不能隨便到他這裡來了。新鞋一上腳,馬上感覺出不一樣,它不像以前穿新鞋,不是緊得夾腳,就是松得要襯東西。這雙鞋腳掌、腳面、腳後跟都正好貼著腳,姚三還特意在腳指頭那兒留了半指長的地方,預備腳長了還能穿,但一點兒也不松。我滿意極了。姚三卻不放心,他這邊捏捏,那邊捏捏,然後讓我脫下來,放在鐵架子上,這兒敲敲,那兒敲敲,再讓我穿上。我再次穿上後,感覺不是穿了雙鞋,好像腳上自然長了層東西,試著走了幾步,又輕又舒服。


——文章來自《人民文學》2019年1期

白色氈靴——楊遙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