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話丨沈從文:綠魘

夜話丨沈從文:綠魘

仁者愛山,智者愛水

置身大自然之中

觸撫綠色

靈性和力量流淌人心

今天,讓我們品讀沈從文先生的文字

發現綠色帶來的感動……

夜话丨沈从文:绿魇

綠魘

我躺在一個小小山地上,四圍是草木蒙茸枝葉交錯的綠蔭,強烈陽光從枝葉間濾過,灑在我身上和身前一片帶白色的枯草間。松樹和柏樹做成一朵朵墨綠色,在十丈遠近河堤邊排成長長的行列。同一方向距離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樹,正掛著無數玩具一樣明黃照眼的果實。在左邊,更遠一些的公路上,和較近人家屋後,尤加利樹高搖搖的樹身,向天直矗,狹長葉片楊條魚一般在微風中閃泛銀光。

夜话丨沈从文:绿魇

近身園地中那些石榴樹叢,各自在陽光下立定,葉子細碎綠中還夾雜些鮮黃,陽光照及處都若純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積物,在園坎邊一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儼然即可延展到天際。肥大葉片綠得異常啞靜,對於陽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極多,生命力因之亦異常飽滿。最動人的還是身後高地那一片待收穫的高粱,枝葉在陽光雨露中已由青泛黃,各頂著一叢叢紫色顆粒,在微風中特具蕭瑟感,同時也可從成熟狀態中看出這一年來人的勞力與希望結合的莊嚴。從松柏樹的行列縫隙間,還可看到遠處淺淡的綠原,和那些剛由閃光鋤頭翻過赭色的田畝相互交錯,以及鑲在這個背景中的村落,村落盡頭那一線銀色湖光。在我手腳可及處,卻可從銀白光澤的狗尾草細長枯莖和黃茸茸雜草間,發現各式各樣綠得等級完全不同的小草。

我努力想來捉捕這個綠蕪照眼的光景,和在這個清潔明朗空氣相襯,從平田間傳來的鋤地聲,從村落中傳來的舂米聲,從山坡下一角傳來的連枷撲擊聲,從空氣中傳來的蟲鳥搏翅聲,以及由於這些聲音共同形成的特殊靜境,手中一支筆,竟若絲毫無可為力。只覺得這一片綠色,一組聲音,一點無可形容的氣味綜合所作成的境界,使我視聽諸官覺沉浸到這個境界中後,已轉成單純到不可思議。企圖用充滿歷史黴斑的文字來寫它時,竟是完全的徒勞。

地方對於我雖並不完全陌生,可是這個時節耳目所接觸,卻是個比夢境更荒唐的實在。

強烈的午後陽光,在雲上,在樹上,在草上,在每個山頭黑石和黃土上,在一枚爬著的飛動的蟲蟻觸角和小腳上,在我手足頸肩上,都恰像一隻溫暖的大手,到處給以同樣充滿溫情的撫摩,但想到這隻手卻是從億萬裡外向所有生命伸來的時候,想象便若消失在天地邊際,使我覺得生命在陽光下,已完全失去了舊有意義了。

夜话丨沈从文:绿魇

其時松樹頂梢有白雲馳逐,正若自然無目的遊戲。陽光返照中,天上雲影聚攏復散開;那些大小不等雲彩的陰影,便若匆匆忙忙的如奔如赴從那些剛過收割期不久的遠近田地上一一掠過,引起我一點點新的注意。我方從那些灰白色殘餘禾株間,發現了些銀綠色點子。原來十天半月前,莊稼人趁收割時嵌在禾株間的每一粒蠶豆種子,在潤溼泥土與和暖陽光中,已普遍從薄而韌的殼層裡解放了生命,茁起了小小芽梗。有些下種較早的,且已變成綠蕪一片。小溪邊這裡那裡,到處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陽光下旋成一個柱子,隊形忽上忽下,表示對於暫短生命的悅樂。陽光下還有些紅黑對照色彩鮮明的小甲蟲,各自從枯草間找尋可攀登的白草,本意儼若就只是玩玩,到了盡頭時,便常常從草端從容墮下,毫不在意,使人對於這個小小生命所具有的完整性,感到無限驚奇。忽然間,有個細腰大頭黑螞蟻,爬上了我的手背,彷彿有所搜索,到後便停頓在中指關節間,偏著個頭,緩慢舞動兩個小小觸鬚,好像帶點懷疑神氣,向陽光提出詢問:“這是什麼東西?有什麼用處?”……

那隻螞蟻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觸犯忌諱,急匆匆的向枯草間奔去,即刻消失了。

一雙灰色斑鳩從頭上飛過,消失到我身後斜坡上那片高粱地裡去了,我於是繼續寫下去,試來詢問我自己:“我這個手爪,這時節有些什麼用處?將來還能夠作些什麼?是順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尋出路?是下課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無結論可得。一片綠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這個時節就毫無用處,沒有取予,缺少愛憎,失去應有的意義,在陽光變化中,我竟有點懷疑,我比其他綠色生物,究竟是否還有什麼不同處。很顯明,即有點分別,也不會比那生著桃灰色翅膀,頸膊上圍著花帶子的斑鳩與樹木區別還來得大。我彷彿觸著了生命的本體。在陽光下包圍於我身邊的綠色,也正可用來象徵人生。雖同一是個綠色,卻有各種層次。綠與綠的重疊,分量比例略微不同時,便產生各種差異。這片綠色既在陽光下不斷流動,因此恰如一個偉大樂曲的章節,在時間交替下進行,比樂律更精微處,是它所產生的效果,並不引起人對於生命的痛苦與悅樂,也不表現出人生的絕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一種境界。在這個境界中,似乎人與自然完全趨於諧和,在諧和中又若還具有一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需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音樂所煽起的情緒相鄰,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詩歌所傳遞的感覺相鄰。然而這個等次的降落只是一種比擬,因為陽光轉斜時,空氣已更加溫柔,那片綠原漸漸染上一層薄薄灰霧,遠處山頭,有由綠色變成黃色的,也有由淡紫色變成深藍色的,正若一個人從壯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復轉成老年,先是鬢毛微斑,隨即滿頭如雪,生命雖日趨衰老,一時可不曾見出齒牙搖落的日暮景象。其時生命中雜念與妄想,為歲月漂洗而去盡,一種清淨純粹之氣,卻形於眉宇神情間。人到這個狀況下時,自然比詩歌和音樂更見得素樸而完整。

夜话丨沈从文:绿魇

我的心,從這個綠蔭四合所作成的奇蹟中,和斑鳩一樣,向綠蔭邊際飛去,消失在黃昏來臨以前的一片灰白霧氣中,不見了。

……一切生命無不出自綠色,無不取給於綠色,最終亦無不被綠色所困惑。頭上一片光明的蔚藍,若無助於解脫時,試從黑處去搜尋,或者還會有些不同的景象。一點淡綠色的磷光,照及範圍極小的區域,一點單純的人性,在得失哀樂間形成奇異的式樣。由於它的複雜與單純,將證明生命於綠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發展。

文章選自《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夜话丨沈从文:绿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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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綠比作什麼

你心中觀賞綠色的勝地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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