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那片山林

老家棠梨灣位於白水電廠附近,毗鄰沾益區白水鎮小塘村委會大塘村,緊靠320國道。這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森林覆蓋率高達百分之七八十。1955年前屬沾益縣管轄,土改時被劃歸富源。儘管如此,變的是行政管轄,不變的是一衣帶水的地緣。家鄉與沾益山連山、水接水、路通路,始終有著各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村人要趕集,上白水;要進城,到沾益……與沾益結下不解之緣。

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春有山花夏有果,秋有黃葉冬有雪,一年四季好時節!最忘不了的是那片望不到邊、鬱郁蒼蒼的茂密森林,困難年代,它給我童年的物質生活予適時補給滋養,給我童年的精神生活予無限樂趣。

邊界地廣人稀,連綿起伏的青山渾然天成。有準確的縣界而無精確的界線,當然也沒有界樁,更沒有封閉的隔離網。況且,界線僅存留在村官及年長者的腦海裡,一代代口口相傳。對於廣大村民而言,意念中邊界是個朦朧而模糊的概念,意識淡漠,行動總是暢通無阻、穿越自由。

這片邊地山林以松樹為主,還混雜著羅漢松、雲南松、青岡櫟、刺櫟、苦櫧等常青樹;同時,也有麻櫟樹、大葉櫟、冬瓜木、響白葉樹等落葉林穿插其間;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樹種、葛藤等植物組成的灌木叢。它們吸收著陽光雨露競相生長。春夏時節,整片山林蒼翠欲滴,萬木吐綠百卉香,最是一年好時光;秋冬季節,落葉林在風霜的浸染中泛黃,常青樹在雨雪的洗禮中變成墨綠,二色相互點綴,交相輝映,“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總之,這片山林印著墨綠的底色,隨季節變換著翠綠和金黃,給大地適時更換著衣裝。

靠山吃山,這是“三農”的傳統。

山林是一座百寶庫,擁有許多山珍野味。青少年時代放牧,漫山遍野拾撿五花八門的菌子,採摘楊梅、雞嗉子、李子等野果,爬樹掏鳥蛋、捅馬蜂窩……大人們經常翻山越嶺打野兔、野雞、麂子、獐子、豬獾等獵物。

我們村的山林,包產到戶前,集體的樹林集體保護、集體砍伐,長勢很好。包產到戶後,集體似乎一夜之間“不存在”了,土地分配精準到分到釐,山林卻還是“吃大鍋飯”。大家把重心精力集中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無人經管山林,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大家肆無忌憚揮霍踐踏著集體林木。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先說積肥吧,儘管只採集樹林下的松毛為肥,對林木沒有太大破壞。可是,“挑水帶菜洗,放牛帶柴燒”,這是村人的習慣。牛車馬車上總要弄點枯枝死樹,甚至一些活的枝杈雜木當燒火柴捎回家。這倒也不奇怪,權當是修枝剪葉。但總有人“掛羊頭賣狗肉”,借積肥砍柴盜伐林木,渾水摸魚,那就嚴重了!

其次,純粹地上山找燒火柴。那年月,家家戶戶,一日三餐,誰家也離不開燒火柴,凡有人煙處就有炊煙,凡有炊煙處就有燒火柴。找尋枯枝死樹無可厚非,但畢竟有限費勁;修邊腳枝葉也是理所當然,但效率低下;砍七彎八扭不成材的樹順理成章,情有可原。但柴禾消耗量大,再寬廣的山林也經不起折騰!結果,在柴禾中夾雜主幹木材就可想而知了,這也是“盜亦有道”啊!

真正消耗林木的還是起房蓋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農村大多建蓋屋瓦房,樑柱椽門窗樓板等,一樣都離不開木料,幾乎是無木不成房。包產到戶前,本來還茂密的樹林,遭受了兩三場大規模山火摧殘,幼小低矮的樹木已經喪命火口,只剩下高大的枝幹和樹冠苟延殘喘。人往高處走,隨著溫飽問題的解決,人們有了改善人居環境的願望,起房蓋屋的人多起來,帶來的後果是濫砍濫伐,這無異於雪上加霜!如果說前述砍柴夾帶是偷偷摸摸,那麼,一度時期的濫砍濫伐就是明目張膽、肆無忌憚,使本已稀疏的山林變成濯濯童山。

更嚴重的問題是,富源是雲南省重點產煤縣,煤礦眾多,坑木需求量大。我們村交通便利,運煤車把煤送出去,折回去空車,順便捎點坑木到煤礦,故我們村的林木首當其衝。對司機來說,來回雙貨增加收入;對村民而言,也許是窮怕了,在利益驅動下,大肆毀林換錢來改善生活;對煤礦來講,擁有源源不斷的低成本坑木,多多益善。司機、村民、煤礦三者構成“木三角” ,互利互惠“三贏”!從森林角度看,煤礦像個漏斗,是個無底洞,起房蓋屋伐木還有個度,煤礦卻沒有個夠,那個黑窟窿堵也堵不住!坑木不像建房用料要求高,只需碗口粗,丈許長,相對直一點就行。村民把那些建房用的大木材敗光了,自然把魔爪抻向正在茁壯成長的坑木;坑木敗光了,又把魔掌伸向界外!

沾益縣的林業政策一向緊,制度嚴,傳統好,故底子也好。森林原本分不出縣界,兩邊都在同一片藍天下蔥蘢茂盛生長;後卻因過度盜採,有了明顯的界線,一邊稠密粗壯,一邊稀疏空曠。

村民們擅長打“擦邊球”,經常把牛車馬車停靠在邊境線邊的自己地盤上,人遊走在邊界,見機行事,“明修枝葉,暗剁木材”。儘管,這僅僅是兩個自然小村,森林邊界卻長達六七公里,監管起來也力不從心。再者,儘管兩村隔縣,但鄉里鄉親,早不見晚見,還有各種姻親關係維繫著,關係錯綜複雜,即使抓到盜採者也不好辦。只要不是太過分,經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終不了了之。

觸碰記憶,還有許多與邊地與林木有關的或苦澀或甜美的故事徐徐鋪開。

麻櫟樹皮據說是橡膠合成橡膠製品的添加物,每到春夏時節就有人收購,兩三毛錢一斤,價格不菲,非常誘人。為補貼家用,村民幾乎是全民動手,揹著竹籃上山剝麻櫟樹皮!不幾天,放眼望去,麻櫟樹叢的枝幹白花花一片,傷痕累累,像一片骷髏白骨!

採摘松子也是一項增收渠道。夏秋之交,松子成熟了,大家紛紛擁上山林採摘松子,松子上粘著松油,不戴手套採摘,粘稠的松油粘到手上,非用汽油洗不下來。白天摘的松子,晚上用豬食鍋燒一滾鍋開水,把松果倒進去一燙,撈起來在烈日下暴曬,兩三天就能聽到此起彼伏噼裡啪啦作響的聲音,這是松子炸開了,熱鬧歡騰,五花迸裂,聲音清脆悅耳,富於節奏感。松果炸裂後像鮮花綻放後花瓣層層疊疊,像一張張鳥嘴張開,又像手腳皴開的裂口縱橫交錯。這時候只要輕輕捧在手上一拍一抖,松子像是在黑暗中壓抑久了,歡天喜地跳將出來,見了天日。人們在收穫松子錢的同時,還收穫上好的柴禾。乾脆的松包燒火易燃,送進灶膛,伴隨著噼啪作響聲,呼呼的火苗亂竄,燒火做飯,催鍋來得快。

除村民採摘松子補貼家用外,上世紀八十年代,學校也會適時組織學生勤工儉學,採摘松子賺點學雜書本費。每當這時候,漫山遍野都是同學們穿梭的身影,像一群小鳥一樣飛進樹林,到處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有人爬樹,有人折枝,有人摘果……大家在玩耍中勞動,在勞動中收穫,在收穫中體驗,在體驗中感悟!

松毛除了給牲畜墊圈變成莊稼糞肥之外,也是同學們勤工儉學的對象。富源鑄鍋廠生產的富源小鐵鍋聞名遐邇,遠銷國內外。為防止鐵鍋在運輸過程中受損,鍋與鍋之間要用鬆軟的松毛隔離,這就需要大量松毛。學校和收購方銜接,同學們在松林下奔走忙碌,用釘耙抓起松毛,用竹籃背到路邊空曠的地方堆積裝車,眼見一車車枯黃乾脆的松毛變成一頁頁書本紙。

邊界的地底下還出產馬牙石。馬牙石也叫方解石或白雲石,是一種建築裝飾材料。當年,邊民們可以自由挖掘,不分你我,手到擒來,無人干涉。今天,別說越界開採,就是本地本方的人還得辦採礦證,手續繁多。各種資源管理規範有序,靠山吃山已經不是那麼隨便容易了。可以說,山林渾身都是寶,許多資源取之於林,對林木也會造成傷害,挖馬牙石也是在其中的。

隨著社會生產生活方式發生巨大變革,種莊稼,農家肥被化肥所取代;生火做飯,柴禾被煤氣電器所取代;起房蓋屋,木材被鋼筋混凝土替代;煤礦建設,坑木被液壓支柱替代……許多新技術的發展推廣、新材料的誕生運用,不同程度地替代了木材和木製品。尤其生火方式導致生活方式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個閥門,替代了一抱柴禾;一鍵按鈕,代替了一縷炊煙。烹飪不僅方便快捷,而且綠色環保,對木柴的依賴性不強,對林木的破壞減少。山林逐漸煥發出生機,迎來了真正的春天。

同時,林木的繁茂還得益於得天獨厚的氣候條件。家鄉屬於亞熱帶季風氣候,適宜林木生長,不需要人工繁殖栽種,藉助飛松就能自然繁衍。只要做好後續監管工作就足矣。杭(州)瑞(麗)高速公路經過家鄉山林,像是在大地肌膚上搭通了一根主動脈,難免留下創傷,但沒幾年,許多“創面”自然癒合。如今,滬昆高鐵又橫貫家鄉,在丘陵地帶開腸破肚,相信隨著環保意識增強,環保要求提升,“創面”也會很快痊癒。

儘管一度時期毀林開荒,造成林地面積減少,但森林覆蓋率卻增加了。不僅對森林保護有著優良傳統的沾益一如既往加強監管,而且富源也對森林保護加大了力度。退耕還林、退草還林,荒山消失了,林密樹茂。如今,邊界消除了明顯的剪刀差。

離開家鄉多年,偶爾回故里,來去匆匆,想上山走走卻無空暇。逮到機會,步入山林,重溫舊夢,找尋兒時的記憶和感覺,卻一切物是人非,時過境遷。兒時放牧的空曠草場,樹高林密,人都難以進入。漫步林中,厚厚的松針,像漫步在金黃的地毯上,腳下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軟綿綿的,舒服極了!清風徐來,松濤陣陣,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一次,為找回童年記憶,我領著妻兒上山燒洋芋,一番辛勞,柴禾成堆,濃煙滾滾升騰,沒幾分鐘,卻招來了森林巡邏車和護林員。儘管半途而廢,有些掃興,但我心悅誠服將火撲滅。是啊,護林防火,人人有責!我馬上想到“小孩失火,家長負責;學生失火,老師負責”的標語。為自己的衝動懊悔,只得俯下身說服並教育沮喪的孩子。

大自然是人類的衣食父母,它恩賜、饋贈給我們生存生活的一切!作為大自然的孩子,我們要敬畏、遵從、熱愛、保護大自然!

在追求原生態綠色環保的當下,欣聞電廠將要拆除!希望故鄉的天更藍、山更綠、水更清!雲南有著“植物王國”“動物王國”的美譽,而家鄉又是高鐵、高速公路進入雲南的第一站,一定要打造好這張綠色名片,讓雲南給外來者留下一個美好的第一印象。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遊子抒一方情。 與沾益割捨不斷的情緣何止森林,還有鄉音、親人、鄉土人情等。在富源求學及工作時,富源人說我是沾益人;後來調到曲靖工作,曲靖人又說我是富源人。我成了一根爬上籬笆的常青藤,可以說是富源人,也可以說是沾益人!姐姐和妹妹先後嫁入沾益,妻後來調入沾益工作。原先以半個沾益人自居,現在可以說自己是一個完整的沾益人。因為我諳熟那裡的風土人情,從外到內都透著沾益人的基因。我與沾益緣來如此,緣福不淺!

覆水難收,鄉情難續!記憶滋養著我田園牧歌式的理想。關於山林的記憶是美好的,因為它是我童年的天地樂園;關於山林的記憶是苦澀的,因為它是我艱難的奮鬥歷程;關於山林的記憶是珍貴的,因為它是我難忘的衣食父母。苦難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述說記憶,就是在苦澀的記憶中穿行徘徊;留念故鄉,只能站在故鄉以外的異鄉遙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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