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說出“勝利”都應該懷有羞恥之心


連說出“勝利”都應該懷有羞恥之心

黑澤明《七武士》

01


不得不說,我們真的已經對“新冠狀病毒”產生痛感麻木了。

再美妙的演出,如果重複讓你觀看300遍,會迅速產生審美疲勞。同樣的,那些災難中再悲痛的畫面,再感人的故事,經過300個電視臺以及互聯網不斷重複的播放,它也會讓人痛感麻木。

更何況,那些故事與情感,又是如此單一。總是悲痛、感激與高尚,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個體,也被抽象成某種精神符號。

在這其中,無論你是需要偉大、高尚,還是慘烈、卑劣,都可以找到相應的例證與畫面。而至於,那些具體的人是誰,意味著什麼,則反而可能被忽略。

    

文亮醫生去世的時候,悼念一夜如潮水湧起。但很快,這股情緒也如潮汐退去。不到一個月後,文亮醫生的同事,同科室的醫生梅仲明,也因新冠肺炎而殉職。

而絕大多數像梅仲明這樣的醫護人員,並沒有人知道他們具體是誰。他們只是被抽象成了“殉職醫護人員”,他們的名字和名字背後的故事,也很快被人遺忘。

 

66年前,黑澤明在電影《七武士》裡,講述過這種的遺忘。

一個村子因為遭受山賊的洗劫、屠戮,瀕臨滅亡。村民們為了活命,請來七名武士與山賊交戰。而酬勞,幾乎為零,只是“期間吃飯管飽”。

武士們根本不在乎酬勞,只是單純為了信仰、榮譽和悲憫,來幫助這些村民。最終在幾番死戰中,村子保住了。而七武士,因此犧牲了四個。

當最後一個山賊被殺後,危機解除。村民們立馬搬出大酒大肉,在田裡唱歌跳舞,歡慶勝利。這時候,他們不再需要武士,完全忘記了武士的存在。沒有一個人去犧牲武士的墳前悼念,也沒有一個人向倖存的武士道謝送行。

最終,倖存的三個武士,站在四個犧牲戰友光禿禿的墳前,說:

這只是場敗仗,贏的是那些農民,不是我們。

今天奮戰在一線的醫務人員,就像電影中的武士。這場戰役,同樣,最後贏得不是醫生,也不是市民,而是一些官人。最後的結局,即便是勝,也是付出犧牲戰友這樣巨大代價的慘勝。只是有些人在乎勝,有些人在乎慘。有些人看見勳章,有些人看見墳墓。


歷史總是重複,疫情總會有一天會結束,但我們並沒有什麼勝利可言。一切都會被忘記的,我只是希望,待疫情結束的那一天,能給犧牲的一線醫護人員立碑。為了他們的榮譽,記住他們的名字和名字背後的故事。


連說出“勝利”都應該懷有羞恥之心

汶川地震紀念碑


02


一直以來,災難塑造了中國的氣質。

因為要對付無窮多的患難,我們塑造了世界上最龐大的行政體系。因為生活中充滿了太多無常,我們容易把命運交給上天。我們還形成了自己民族的性格,中庸、忍耐、堅韌而消極、記憶短暫。

許知遠在《中國紀事》中曾記錄,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中,北川受災最為嚴重,大半個縣城都被埋在土裡。那裡的廢墟中心處,堆放著一排排面目全非的遇難者。那些遇難者被包圍在灰色的、冷硬的混凝土中,令夜晚的空氣裡有濃重的腐臭氣息。

而在另一處廢墟的臨時帳篷區,正燈火晃晃,傳來呼呼啦啦搓麻將的聲音。

2013年,一個浙江地產商跑到北川,拍了塊地,打算搞房地產。所有人都覺得他腦子生鏽。要知道,北川災後,政府重建新縣城,給每家都分了安置房,人人都不缺房。再說,經歷過家破人亡的浩劫後,誰那還會對房子有什麼執念。

但三年之後,這個項目開盤,房子很快被北川人哄搶一空。

我們到頭來發現,中國人對於災難與死亡,有一種特殊的態度、甚至是豁達。不是說我們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民族,而是我們對災難的承受能力,遠遠比旁人,甚至是比自己想象中的強大。

這強大的背後,多多少少有許多無奈的成分,拿生命在默默承受。


就像餘華《活著》中的主人公福貴,當父、母、子、女、妻、婿、孫,七個親人,一個接一個的死亡,直到自己在整個地球上都舉目無親。他都能將這種滅頂之災,一點點掰開了揉碎了,消解於自己漫長的忍耐當中。

1998年抗洪,我一位叔叔是奮戰在前線的軍人。那時候他一身軍裝,即便滿是泥汙,卻是英雄的象徵。他走在路上,能感受到別人投射給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尊敬與欽佩。

而僅僅兩年後,他穿著同樣一身軍裝,站在火車上,發現一個農民暗暗指著他。他最後聽清,那個農民在跟他的兒子說道,“看,那裡站著一隻黃皮狗。”

《七武士》中,山賊被殲滅了,對於村民來說,武士就沒有了利用價值,瞬間從神壇跌落。現實中,洪水結束,軍人也從神壇跌落,從英雄變成了“黃皮狗”。或許疫情結束,醫生也將從神壇跌落。

說起來,這並不算可悲。人性的劣根,一向習慣於在災難時期,將拯救者奉為信仰,而信仰用完即丟。只要不去蘸血饅頭,就已經算是仁慈。

華山醫院傳染病專家張文宏,因為公開講話金句頻出而爆紅。關於他的視頻,點擊動輒上百萬。但他對這份“紅”,充滿理智,他說:

等過了這個事情,大家該看電視的看電視,該追劇的追劇,該看跑男的看跑男,誰要看我啊?當新冠大幕落下,我自然會非常silently走開。你再到華山醫院來,你也很難找到我了。

無論發生什麼災難,群眾的關注都是有限的。當潮水退去,曾經圍困在潮水中的當事人,也許就擱淺在沙灘上,而沒有人關心他們是否會患上精神絕症。

就像當年汶川地震發生後,各種救助物資從全國各地湧向災區,同時而來的還有全國人民的同情與關愛。一時之間,整個災區被巨大的愛包圍,似乎也融化了死亡、恐慌和悲痛。

然而,當救援者各自回去,那些災民不得不獨自面對巨大的落差。很多人接受不了這種現實,在地震中倖存,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中堅持下來後,最終卻在地震發生很長時間後選擇了自殺。

也許遺忘,並不是造成這種悲劇的直接原因,然而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是一種很不負責任的忘記。

一場重大災難,就像一場戰爭一樣,能將人們團結在一起。突然之間,所有的階級、財富、性別、職業的差異都暫時消失,人們感覺到空前的平等。也覺得自己是更大群體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找到了明確的歸屬感。

這種熱情富有感染力,但是註定難以長久。這也並非令人嘆息,只是根深蒂固的人性特徵罷了。

連說出“勝利”都應該懷有羞恥之心

詩人里爾克


03


1935年,希臘詩人卡贊扎斯基正在中國旅行。在北平城的一座四合院裡,他和一位中國老外交官進行了一番談話。

因為當時一些日本人正試圖從滿洲進入華北,詩人問退休的外交官:你們不害怕嗎?

老人微微一笑,說:日本年輕,中國是不朽的。

詩人又問:難道您不怕中國的其它敵人嗎?比方說水災,前幾年,長江氾濫,淹死了三千萬人。

老人繼續保持著他的微笑,聳一聳肩,說:

三千萬人算什麼?中國是不朽的。

現在我想起來這句“三千萬人算什麼?”依然感到毛骨悚然。這三千萬人彷彿不是具體的生命,而是棋盤上的棄子,被掃盡了歷史的垃圾桶。

至今,每次在重大災難之中,一些掌權者往往講“全國一盤棋”。棋類遊戲的策略,是為達到整體目標而構建,所以有些棋子可能是棄子,在實施策略的過程中,要被犧牲掉。

但如果這個邏輯,推廣到社會中,卻是反倫理的。人不是棋子,每個人的基本的生存權利,都應該得到尊重。越是在災難中,我們越要避免把人當作棄子。

當卡贊扎斯基來到中國時,他發現中國人依靠著土地的遼闊,人口的眾多,還有在廢墟中歡笑、煮食、生育子女的生命力,凡人皆可成為棄子的思路,來渡過與吞噬一次次災難。

中國歷史上是個瘟疫多發國家,從公元前七世紀到20世紀的2700年裡,中國光是規模較大的瘟疫就爆發過700多次。從清朝入關,到鴉片戰爭,不到200年的時間裡,有78年的時間是處於大規模瘟疫的爆發狀態。

瘟疫對所有朝代的政治、經濟、文化都產生了巨大的、不可忽視的影響,在許多涉及軍事行動以及改朝換代的重大歷史關頭,它甚至成為主要因素。而它也一再被後人忘卻。

這次大疫,和以往所有的災難一樣,是一場有英雄,但沒有勝利的慘劇。我們所有人都只是熬過來的倖存者,還有很多人沒有熬過來,永遠倒在了冰冷的冬天。


而這時,我想起里爾克的詩,送給每一個人:

我們目睹了,發生過的事物。

那些時代的豪言壯語,並非為我們所說出。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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